首先發現天亮不對勁的,是湯亦新。這倒不僅僅因為他們是好朋友,還因為原來小湯也對朵拉有好感。
出國久了,這些男孩子許多觀念都有所變化。就比如說追女孩子吧,他們很欣賞美國男孩子平等競爭那一套:隻要愛上了就玩命追。甭管是朋友還是弟兄,誰也別讓,各追各的,誰追上了算誰的。何況認識朵拉是他倆一塊兒同時認識的。要說先後,還是他湯亦新比天亮早那麼兩分鍾哩,而且,還是天亮陪他去取媽媽托人捎來的包裹,他倆才從學校上舊金山的。請注意:是天亮陪他,而不是他陪天亮。
那天,他倆正匆匆趕路,忽然他一轉眼看見超級市場門口坐著個掛著紙牌的黃皮膚女孩子。
“喂,天亮,”他說,朝朵拉努努嘴,“你看。”天亮瞥了一眼,並沒停步:“有啥稀奇?”
“會不會是中國人?”
“是也不稀奇,中國人學這些歪的邪的也快得很。”天亮雖這麼說,到底也止住了腳步。
兩人在橫街上默默地看了一會兒。
“走吧。”要依著天亮本想不管的。
“我看像大陸來的。也許,是初來乍到,不懂行……”
“過去看看。”於是,他們兩人就走了過去。
就這樣,他們兩人認識了朵拉。
至於是誰說“過去看看”這關鍵性的一句話的呢?湯亦新記不清了。當然,他現在寧願相信是他湯亦新說的。不過,即使是天亮說的,也無關緊要。畢竟,是他先發現的。一直到走過去之前,整個過程都是他比較主動。
當然,他也承認:後來,去搭訕呀,決定去找莉莉亞呀……又是天亮比較主動。從來天亮比他會說話,會公關……何況,這又算什麼?起什麼決定作用?那會兒,他倆對朵拉都隻不過是萍水相逢,因為是同胞,出於鄉情,才援之以手的。
對朵拉產生感情,是在他們宿舍裏唱歌的那天。
那天,朵拉是那樣神采飛揚,那樣出眾。講起紅寶石、綠寶石、藍寶石來那樣專注,那樣認真,唱起歌來又那樣嬌憨、那樣動人。他的心不由得被她深深吸引,就像金屬不可抗拒地被磁石吸引一樣。
他那時就感覺到這女孩子勤奮,有韌勁兒,有天分,有真情,前途未可限量了嗎?好像是的。也正因此,他打算追求她。可是,與此同時,他發現在座男孩子人同此心,心同此理的大有人在。其中,最大的勁敵,不是別人,正是天亮。你看他直瞪瞪地望著朵拉,眼睛都舍不得眨一眨的那個傻樣兒!他笑了笑,更加摩拳擦掌。有對手,特別是有強大對手的競賽更能激發人的鬥誌,他才不在乎有多少人追呢。各追各的,誰追上了算誰有本事!可稍一沉吟,他又遲疑了。他是覺得天亮各方麵條件比他優越的緣故嗎?是的,人才、相貌、家庭背景、所學專業……天亮似乎都比他高出一籌。
別的都不說,光個頭兒就比他足足高出三公分。鬧著玩的!三公分哩。過細想想,似乎這些又無關緊要,男女之間講究的還有個緣分。而且他勝過天亮的還有他的踏實,他的堅忍。隻要堅持不懈地追,未見得他就一定敗北。
雖然他比天亮還小著半歲,但畢竟他從小插隊,人情世故懂得比天亮多,也比天亮實際。他既已看出朵拉前途無量,他就不能一相情願地聽從感情用事,他得仔仔細細地把自己的前途和她的前途放在一起考慮。找一個歌唱家做老婆,風光則風光矣!然而你適應得了那多風多雨、陰晴不定的情緒起伏嗎?一個電腦專家的生活,如果有絢麗的色彩點綴,當然是無比美好。但是,如果不僅僅是點綴,而是要求你苦樂與共,要不時丟開自己的專業,為她的成敗榮辱擔驚受怕,和她一起運籌、操勞、決策……她成功了,你要習慣別的男人的鮮花、喝彩、追求。她失敗了,你得忍受她的憤懣、悲傷、眼淚……每天充滿激情的大起大落,還得經常忍受別離之苦……
這些,湯亦新,你都受得了麼?而且,她還多的是機遇,變心的機會比從事別的職業的女人多得多……記得上大學時,看過的一部電影裏男主人公就是因為和一個藝術家談戀愛,弄得半死不活,最後對最好的朋友口吐真言說:
“你知道什麼是一個人自殺的最好方式?”
“觸電。”
“不,是和藝術家談戀愛。”真是至理名言。
因此,湯亦新的感情雖然像流水一樣傾瀉,理智卻給流水落下了一道閘門。“我還要再想一想,仔細地想一想……”他對自己說。這就是為什麼那天在送朵拉回家時,他後退了一步的緣故。天亮和他不同,天亮一任自己的感情似水流瀉,如火燃燒。那天從學校送朵拉回去,他並沒有立即回宿舍,而是不知為什麼一直把車開到了海邊。月亮在海上顯得出奇的亮,但迢迢億萬裏照到地球上,不知怎麼,就變得那麼朦朧而有詩意了。他的思緒在朦朦朧朧月光的籠罩下,追逐著大海的波濤,飛得很遠很遠……他想著爸爸,想著媽媽,想起了自己的初戀,想著自己到美國後追著玩的幾個女孩子,還想起了現在社交圈子裏幾個對他表示過好感的女孩子……唯獨沒有想朵拉。為什麼沒想?好像朵拉一直和他在一起。對他說,對他笑,對他唱歌,用那兩隻黑黑的眼睛不時地盯著他,在和他商量事兒,讀他眼睛裏的思想……他也沒有想到湯亦新,更不會想到湯亦新有那麼複雜的思想鬥爭。因為他並不是想追朵拉,而隻是想和她好。想和她從此,一生一世就像今天這樣在一起,這樣好,這樣快樂……他開車回到學校,已經是淩晨了。他仍然沒有睡意。他在床上翻來覆去地想該怎樣幫她趕緊上學,怎樣為她去結識一些與音樂有關的人士……怎樣和她約會?用什麼方式?他沒有想到自己會不會被拒絕。也沒有想到還會不會有其他的競爭者。
因為一切都是那樣自然而然的。
事情果然也發展得那樣令人羨慕地自然。
他為她組織安排每一次到學校的排練。
他為她從音樂學院要來招生簡單,幫她翻譯,幫她製作錄音帶,錄像帶……按學校要求幫她作準備。
他為她尋找各種打入社交圈子的機會。
他帶她去漁人碼頭。
從漁人碼頭回來的那天,他為朵拉得到觀眾承認是那樣欣喜若狂,坐不下來,而是一邊吹著口哨,一邊跳著迪斯科,根本忘了明天導師要他們交的paper。
正在這時,湯亦新敲門進來。
他和湯亦新都是明年畢業,到美國五六年了,碩士學位眼看到手,書念得不錯,都有獎學金,還有打工的門路,早就不“苦力地幹活了”。湯亦新為去實習過的一家公司做點設計,報酬頗豐。他呢,是導師心愛的高足,為導師整理點資料,改改卷子……什麼的,也是導師有意的培養和照顧。因此,他們合租了一套有三個bedroom的單元房。他們各住一間,另一間租給兩個剛從國內出來的本科生。他們剛剛出來,還在為生存和學習而拚搏,每人打兩份工:洗盤子、端盤子,在街上賣布、賣冰激淩——幹各種粗活兒,苦活兒,就像他們剛剛出來時一樣。
那兩個孩子出的房租較少,雖然起居間、電話都是公用,包含著他倆幫助初來者的苦心。等那些孩子翅膀硬了,能獨立生活了,滿帶著謝意和友情搬到單間宿舍去了,他們再收留新的無家可歸者。他們已這樣做了兩三年了,這不但使他們在留學生中間贏得了信譽和尊重,也使他們自己充實和快樂。
留學生們常常把他們這兒戲稱作“梁山泊”,有時有人實在無處可去了,或誰來了客人,也跑到他們起居室裏搭床,或幹脆就打幾天地鋪。美其名曰:“上山入夥。”湯亦新這時敲門進來,就是告訴他,明天晚上電機係的哥們兒,有兩個朋友從洛杉磯來玩,打算在這兒借住兩天,ok?
“ok!”他說。
“什麼事這麼高興?”“朵拉今天在漁人碼頭唱歌,受到了極其熱烈的歡迎。”
“這是自然的,”湯亦新心裏泛起一點又高興又苦澀的味道,“誰他媽的想到這麼個好主意?”
“當然是你老兄我囉!”
“真他媽的腦袋瓜子好使。”
“承蒙誇獎。”他對小湯行了個彎腰九十度還帶飛吻的法國禮。第二天客人來了。不是兩個,而是四個。他們興高采烈地接待,大家出錢,每人做一個拿手菜。喝了啤酒,侃了大山,就在子夜過後客人橫七豎八躺滿了一地毯的時候,電話鈴響了。“hello!yeah——”湯亦新默默無言地把聽筒交給了他,“朵拉”。“朵拉?”不知為什麼,他的心怦的一跳,半夜三更打電話,總不會有好事。果然,電話裏傳來朵拉沮喪的聲音。“不要急。我馬上就來。”他煞白著臉找著車鑰匙就往外跑。湯亦新攔住了他:“是受了氣還是炒了?”
“炒了。”他說。“深更半夜地,真他媽不是玩意兒。你打算怎麼辦?”
“我去接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