除了考重點高中那回,紫薇從沒這樣用心過。其實考重點高中也全是爸爸的主意,紫薇並沒什麼迫切要求,因此,溫課並不那麼積極。是爸爸逼著,媽媽哄著,紫薇才無可奈何地給他們上桌子、背公式、做習題……
完全是應付差事,所以考上了她也並不怎麼特別高興,歌舞團一來招生她就輕而易舉地放棄了學業,似乎也從未後悔過。
說全沒後悔過,似乎也不確切,至少在周峻再三動員她考大學時,她心裏閃過那麼一絲惆悵:爸爸一定要她考重點高中,就是希望她能上大學。唉!既有今日,何必當初!
到美國之後,似乎也曾後悔過:如果上完中學,上了大學,命運也許會是另外一種樣子。完完全全另一種樣子。但命運就是命運,天下沒有賣後悔藥的。紫薇的痛苦就在於她實實在在後悔。既知道後悔無益,又擺脫不了後悔。
奇怪的是,紫薇怨恨自己的命運時,從來是混沌一片,好像如果她按部就班地上了大學,就不會失去周峻。她完全忘了如果她不上歌舞團,可能根本不會遇見周峻,周峻也不是失去的,而是她主動放棄的。
她為什麼不想想她從歌舞團退下來,隻要肯下苦功。照樣可以按周峻的希望重考大學呀!何況,就是不考大學也條條大路通羅馬,至少可以不拋棄周峻呀!但紫薇就是紫薇,如果她一直思路清晰,邏輯嚴密,她就不會專門做那不該做的,偏又專門後悔那後悔不來的了。一團亂麻,不理出頭來,自然是越纏越亂,作繭自縛,以己為核,可不就越封越死嗎?紫薇從海邊回來,一連三天,臥床不起,茶飯不思,自以為大徹大悟了。這天,趁表哥值夜不回,爬起來就給周峻寫信。應該說,紫薇還是有進步的。無論如何,從完全自我哀憐的狀態裏拔身出來考慮周峻,想幫助周峻;不是敘說自己的不幸,不是傾訴相思,描述離情(這在她是滿腔滿懷,盡可汩汩流淌的),而是既要責備自己,又不可過分痛切(怕求得了原宥,引發出舊情)。既要給他動大手術開刀上藥,又得輕重適宜,把握分寸(以免舊傷新傷一起發作)。不可因要畫句號,為了結而過分溫情;更不可因要導引對方過於理性,而顯得自己心淡情薄……
她這輩子還真從來沒為任何人任何事這樣用心過,動情過,設身處地過,真真是柔腸百轉,難為煞了她也。
鋪好紙筆,就先為稱呼犯了難。過去他叫她薇薇,她叫他峻峻,可現在,已為人婦,斷沒有再這樣稱呼的道理。海外人寫信多稱先生,可她稱他周先生,未免可笑;按大陸通行辦法,稱同誌吧,自己也好像早就與他不同誌了。不寫抬頭,亦近隱匿,又近得可怕……想來想去,還是像剛認識不久時,兩人直呼其名,就叫他周峻為好。
好不容易寫上周峻二字,再點上兩點“:”,眼淚就點點滴滴落了滿紙。
她不能說自己過得好,也不能說自己過得不好。不能解釋為什麼這麼長時間未給他片紙隻字;又不能說為什麼現在又突然給他寫信。既不願意叫他幹幹脆脆永遠忘了自己,自己不值得他記憶;想想寫信的起意又完全是怕他由於珍藏記憶而無法輕鬆愉快地建立個人的新生活……
紫薇就這樣寫寫停停、停停寫寫,肝腸寸斷、字斟句酌地整整寫了一夜。寫一張,撕一張;寫一張,團一張;寫一張,扔一張……
到了東方透亮,鳥兒啁啾時,這屋子早成了雪花漫飛,遍地潔白的荒原了。
紫薇木木然地坐著,真像個長途跋涉偶爾駐足小憩的過客。
窗外漸漸出現慢跑的青年,遛狗的老人,上早班的車輛也開始從街角疾馳而過……
驀然間驚覺那上夜班的人兒即將歸來,紫薇一躍而起,急急忙忙收拾了屋子,還沒來得及重新躺下,已聽見前門鑰匙開鎖的聲音。
“好了?”見紫薇沒躺在床上,表哥不知道她徹夜未眠,還以為她剛剛起床呢,“頭還暈嗎?”紫薇隻好搖搖頭。
“要陪你去看醫生嗎?”表哥又問。
“不用,再躺躺就好了。”
“要是不去看醫生,”表哥吞吞吐吐地說,“能不能去店裏打個轉……”
“連請假都不行嗎?”紫薇生氣地喊,“不上班不拿工錢,還要怎麼樣!”
“話不是這麼說,畢竟是自己家裏。要真是老板,早炒你的魷魚了。”表哥疲倦地說,“你不去,就得我多加班,我一個人替不過來,就得哥哥嫂嫂。哥哥還好說,可嫂嫂……”
“另外找人好了。我不領這個情,我還不起這個人情債……”紫薇本就心煩意亂,更受不了這些羈羈絆絆,就又喊道。
“你怎麼這麼不通情理,你以為工作好找嗎?以為你本事多大嗎?要不是自己家……你去找找工作試試看!你不領這個人情?哼!你不領?我領!要不是我領著,頂著,你——”紫薇躺了三天,不肯去看醫生,又不像有什麼大病,表哥本來就有些疑惑。在家裏,受父母數落,哥嫂冷眼,已經很不愉快了,沒想到紫薇還這麼不講理,想想自己討了這個老婆,除了模樣好,實實在在是沒得到什麼情意,自己費盡了心力,討的還是無趣。心裏有氣,說話也就不那麼客氣了。
紫薇被他捧慣了,捧著哄著還不願意呢,哪裏受得了他的言語,就反唇相譏道:“原來嫁給你,是連病也不許生的……”
“你是生病嗎?生病為什麼不去看醫生?”
“不去看醫生就不是生病嗎?”
“是病就應該去看醫生……”……長久的不痛快,潛在的不和,多少說不出的情懷,不能明說的話語,就這麼雞生蛋、蛋生雞地吵了個天翻地覆,但畢竟,還沒有下最後的決心,因此,兩人都還留著餘地,沒說出最後決絕的話來。吵到最後,表哥拿起了酒瓶。紫薇抓起了外套,說是去上班,去賣命,去打工打死給他看……紫薇前腳出門,表哥後腳就抓起電話,找朵拉。沒找到。
紫薇氣哼哼地一徑跑到朵拉和幾個女孩合租的房子裏。門鎖得緊緊的。紫薇想來想去,還是去了店裏,一邊幹著活兒一邊打主意。下班後,她靜靜地梳洗打扮一番,去上課。她真是為了不耽誤課嗎?你不能說她不是。但當她上完課有意地慢一步出門,出門來慢慢地舉眉抬眼直射那人常守候的位置,你又不能不說她恍恍惚惚又在期待著什麼。期待著什麼呢?她不會承認她是在期待大衛,但當靜靜地候在車裏的大衛一見她就打開車門,取下帽子,躬身站在車門邊等她時,她就靜靜地走過去,由大衛侍候著默默落座。車緩緩地開了出去。“為什麼三天沒來上課?”大衛問。“你三天都來了?”
“我無法不來。”
“如果我從此不再來上課呢?”
“我會到你家找你。”紫薇沒有像上次一樣說“我有丈夫”,而是沉默了一下,然後緩緩地說:“我不會不來上課。”
“我知道你不會不來上課。”紫薇的心怦地一跳,她嚇了一跳,反射般地把手抬起來捂著心房。又怕這個動作泄露出什麼來,急急地問道:“咱們上哪兒?”他卻仍然緩緩地答道:“隨便。”兩個人都不再說話。車上了高速公路。車飛快地馳著,兩邊的山和樹都漸漸地籠罩在夜色裏,隻見高速公路上如星的車燈。
大衛終於把車停在撤克拉曼托不遠處的一家自助餐廳前。
紫薇默默地隨他進去。
兩人相跟著取了食物,麵對麵坐下。
“謝謝你。”他說。
“為什麼?”
“肯和我一起進餐。”
“謝謝你。”她說。
“為什麼?”
“為了你那天的故事。”
“你是不是覺得我——很殘忍?”
“我——隻覺得我自己很殘忍。”
“怎麼會?”他吃了一驚似的說,“如果你也曾做錯過什麼,那隻會是因為你太——天真,你決不會殘忍。你看上去是這樣善良,這樣美……”
“不,我像你一樣,也殺過一個人。幸好他堅強,他……有理想……謝謝你讓我了解了我的罪過。”
“還有可能補救麼?”他不動聲色地問。他是真想讓她補救麼?她凝視著他,緩緩地搖頭:“已經了結了。”
“為什麼?”他迅速地抬起眼睛。“因為這樣對他好。”他不再說話。見她了無食欲,就站起身來為她取來了甜食。她對他點點頭,笑了一笑,笑得很憂鬱。他也對她笑笑,笑得也很憂鬱。他倆就這樣默默相對,坐了很久。他開車送她回家,快到轉角的街口時,她突然說:“我還要去看個朋友。”於是她說出了朵拉的地址。他沒有問,甚至沒表示驚訝,隻是默默地把她送到了她要去的地方。“需要我等麼?”他為她打開車門時問。“不,謝謝。”她說,想想又加上一句,“她會送我回去的。”天已經很晚了,同住的打工的女孩子都已經回來,隻有朵拉還不見蹤影。
“我可以在這兒等她麼?”紫薇問。
“當然。”女孩子們嘻嘻哈哈地說。
“她為什麼這麼晚還不回來?”
“她天天在漁人碼頭。”
“唱歌?”紫薇驚訝地說,“這麼晚?”
“不知道……”正說著,一道燈光閃過。女孩子們叫:
“她回來了。”
“她買了車?”紫薇更驚訝了。
“她打三份工,忙不過來……”還沒等她上樓,紫薇就飛奔下樓去迎朵拉。
“朵拉——”
“紫薇——”兩個朋友緊緊擁抱著,互相捶打著,她們有多久沒見麵了啊!
“你怎麼這麼瘦?”
“你怎麼這麼瘦?”兩人剛鬆開手,還沒細細打量,就同時驚呼起來。
“我給你打了無數電話。”朵拉說。
“我也給你打過不少電話。”紫薇說。
“我有事和你說……”
“我也是……”
“咱們散步去?”朵拉問。
“不,”紫薇說,“我今天住你這兒。”
“什麼?”
“我有那麼多那麼多話得對你說。”
“我也一樣。得打個電話給表哥吧?”紫薇沒反對。可電話還沒打,表哥的電話就過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