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紫薇閑得難受,每天不知怎麼打發日子相反,朵拉近來簡直是千頭萬緒,日理萬機,忙得焦頭爛額,腳丫子朝天。你就想想吧:剛進大學,找宿舍,認導師,選課,申請獎學金,跑圖書館,試唱練耳,唱片欣賞,和聲配樂……要命的是,她的英文根本不過關。過去打工度日,靠的是幹活兒,眼麵前的幾句話就夠招呼一氣。現在可是正規的美國高等院校,甭管你是哪國人,全拿你當受過正規教育的老美對待。老師一張嘴,溫文爾雅,全是正規的英文,不但講究語法修辭,而且滿腹學問,上下五千年、縱橫八萬裏,張嘴文史典故,閉口樂壇逸事,說得又流又快,同學們聽得津津有味。朵拉呢,正應了中國一句成語,叫做對牛彈琴,聽得滿頭大汗,還是一竅不通。本來嘛,朵拉原是歌星出身,沒上過音樂學院,雖說爸爸拉著拽著,不乏名師指點,但那隻是唱歌,不是全麵修養。不要說英文還聽不懂,就是全聽懂了筆記也整理不清。所以一天課下來,光靠自己的錄音機都不夠,還得一邊放著同學的筆記本,一邊放著字典,這才能一句一句放著講課的錄音,翻來覆去地對,最後算是勉強能對上個茬兒。

往往對上了茬兒,天也就亮了。那麼多門課,教授開的參考書又多。哪本參考書不是她不翻爛了字典就能看得懂的呢?美國同學之間又不講什麼互助。本來嘛,整個社會推崇的就是競爭。何況,你還想要人家的獎學金。獎學金,不靠競爭,行嗎?我幫你?幫你和我爭獎學金?你是在說笑話,還是當我傻瓜?“sorry,i’m busy.”(對不起,我忙著呢。)美國同學睜大兩眼看著你,對你笑笑,肩一聳,手一攤。一切盡在不言中了。能真正幫她一點忙的,除了舒爾茨副教授,就是林達。但是,美國人崇尚自我奮鬥。中國人講究的也是師傅領進門,修行在個人。朵拉已經進了音樂學院,實在也不好過多地打擾人家。因此,隻能振奮精神,咬緊牙關,拚!

“拚,拚啦——”朵拉常常在夜裏,困得上眼皮粘下眼皮時,就跑到浴室用冷水淋。有時剛淋完,還沒擦幹身子,就靠在浴室牆上睡著了。每當這時,隻要一醒過來,朵拉就下狠勁兒掐自己,用尖尖的手指甲一邊掐,一邊擰自己的大腿。然後重新打開冷水管子,再淋!在呼呼的水聲中壓低聲音,一邊頓著腳一邊叫著:

“拚!拚啦——拚!拚啦——”同宿舍的女孩交男朋友的交男朋友,睡覺的睡覺,隻見她一夜夜地坐著念書,都驚奇地問她:“朵拉,你不困?”

“你是超人?”

“還是——尼姑?”朵拉隻對她們笑笑,又埋頭去對付她的筆記。這些女孩不知道,在她漂亮的裙子或短褲裏盡是青一塊紫一塊的傷。兩個月下來掉了十二磅。走路都打晃兒。偏偏這當中,還看見了吉米。表哥又找了來。唉,紫薇呀紫薇,究竟我是你命中的克星,還是你是我索命的無常?但朵拉畢竟是朵拉,她從小受過苦,遭過難,所以不管怎麼忙怎樣累,她還要能言不煩地處理一切該處理的事,還能不斷插空兒給紫薇的律師打電話。沒有回音再打。還抽時間去看吉米。沒有結果,按她的性格,應該是再去。可她——實在是怵去了。

這個周末,正怵著呢,表哥來了。

“呀,朵拉,你——怎麼這麼瘦?”

“瘦了精神嘛!”朵拉笑。

“還精神呢,都快成竹竿了。呀,看你嘴上怎麼起那麼多泡?”

“誰知道?上火了吧。有事嗎,表哥?”可表哥看她那樣子,有事都不忍心說了。

“朵拉,我請你吃飯去。好嗎?”

“薇薇回來了?”朵拉叫起來。

表哥搖搖頭。

“那吃的哪門子飯?”

“給你增加點卡路裏呀。”

“我卡路裏足夠,”朵拉說,“我每天喝一大罐牛奶。”

“一大罐是多少?三磅罐還是五磅罐?”表哥原是開玩笑,沒想到朵拉說:

“五磅罐。”

“哇——”表哥叫,“一日三餐都是牛奶?”朵拉點頭。

“不吃別的?”朵拉想想,搖搖頭。“吃不下,也沒空。”

“難怪你嘴上起這麼多大泡,快走吧!”

“上哪兒?”

“去吃飯,我要好好給你補一補,你要得營養單一症了。”表哥很可憐朵拉。

朵拉卻哈哈笑起來:

“表哥你真逗!喝那麼多牛奶還營養單一症?你們美國人真事兒!”

“走啦?”表哥仍然拉著她不放,“不要找死啦!”

“我才死不了呢。表哥,你知道有一種草叫做‘死不了’嗎?我就是那種草。”

“走啦,走啦?不要廢話啦!”表哥給朵拉點了烹大蝦,還點甲魚湯。朵拉知道這些菜都很貴,就大吃起來。表哥卻隻看著她吃。

“你為什麼不吃?”朵拉問。

“吃不下。”表哥歎氣。

“倒是什麼事?”朵拉拍拍胸脯,“告訴朵拉。”表哥這才告訴她,說是和紫薇離婚的事已經談妥了,就要辦手續了。

朵拉頓時就吃不下去了。

“我對不起你,表哥。”

“不要這樣說啦,”表哥反勸她說,“我現在明白了,人和人就是緣分,我和她,也就是兩年多的緣分。隻希望她,跟盧先生的緣分……長一點。”

“表哥,你是好人。”

“好人算不上,不過我……是真愛她。”

“你的意思是盧先生不是真愛她?”

“我也說不好。不過他有太太,有小孩……有錢的大老板……我見得多了。聽的……就更多了……”兩個人都再沒什麼話好說了。

“當然,我還是希望她——好。”末了表哥又說,“飽了嗎?飽了把這些打包,帶回學校慢慢吃。以後,不要光喝牛奶了。”朵拉笑了,點頭答應著,忽然說:

“表哥,你願意幫我做件事嗎?”

“什麼事?”

“陪我去看看吉米。”正往外走著的表哥突然止了步:

“你對他——還有意思?”

“沒有。”朵拉大吃一驚。

“還有恢複的可能嗎?”表哥又問。

“當然沒有。”

“那麼,我勸你,不要去了。”

“為什麼?”

“因為……你去了兩次,他的情況更不好了。他現在,連工都不去打了,整天賣東西喝酒了……”“他怎麼會誤會呢?”

“也許是誤會,也許是絕望。不過我想,傷口還沒長好的時候,最好不要再去碰它。”

“這樣……”這又是朵拉想不到的,她怎麼整天好心盡辦壞事呢,“表哥,你怎麼知道的呢?”

“我也去看過他呀。”

“就沒救了嗎?”半晌,朵拉又問。表哥搖頭:“已經酗酒,就——很難啦。”

“表哥,”朵拉突然驚慌地叫了一聲,“你還喝酒嗎?”

“喝一點。不過我不酗酒。”表哥搖搖頭,“我有老媽、老爸,還有家。”

“那我們就更該幫他了。”朵拉說,“吉米,他什麼都沒有。”

“可憐的吉米。”表哥搖搖頭,開車要走,“上帝保佑他吧!”

“表哥!”朵拉一把拉住他“……不是聽說美國多的是戒酒療養院,戒酒所……什麼的嗎?”

“慈善機構辦的很難進去。私人療養院……收費很高,很貴很貴。”

“幫幫他,表哥?你在舊金山這麼多年了,總認識一些人。人托人,人幫人……咱們一定得想想辦法。不能讓一個人,就這麼——毀了。”

“朵拉,原來你也是個——好人。”表哥說。朵拉慘兮兮地搖頭:“一個做了不少壞事的好人,表哥。”表哥跑了三天,來告訴朵拉:“托了不少人,可慈善機構辦的確實進不去,人滿為患。而且聽說:那兒生活很苦,管理極嚴,不少人進去了都往外逃。吉米散漫慣了,就是進去了怕也收效不大。倒是一個朋友介紹了一個中等收費的小型戒酒之家,答應最近兩個患者出院後就收,不過他們隻接受……家屬送的患者。”

“為什麼?”

“有家人合作,療效多半好些。”朵拉眼睛一亮:

“找他妹妹去。”表哥嚇一跳:“你認識他妹妹?”

“從沒見過。”表哥不肯去,不會有結果的。

無奈拗不過朵拉:“你沒試過,怎麼知道?美國人不是最愛說let’s try了嗎?let’s try!表哥,let’s try!(試試吧!)”

“沒想到在這點上,你比我還美國化。”表哥看著朵拉笑了,“ok!let’s try!”

“謝謝你,表哥。”

“先打個電話過去。”

“何必呢……”

“這你又不懂了,在美國,不告而訪是最不禮貌的,何況……你和吉米鬧成這樣,她完全可能把你趕出來。”朵拉隻好同意先去打電話。吉米的妹妹住在聖荷西,從沒來往過。於是兩個人先去吉米處找電話,到了門口,朵拉說:“你上去吧,我在車上等。”

“為什麼?”

“不是你說的,不要再讓他……不愉快嗎?”表哥上去一會兒就出來了,說:“算了,走吧。”

“吉米不在?”朵拉問。“不在倒好了,”表哥臉色很淒惻,“大天白日,已經醉得不省人事了。”朵拉心裏也非常難受,但是她硬撐著自己,走下車來,還拉著表哥,說:“求求你了,表哥!氣可鼓而不可泄呀。”進得門來,果然和前兩次來又大不相同了,不但滿屋子亂七八糟,而且臭烘烘的,簡直不像個人住的地方。開頭,朵拉還以為隻是不收拾的過,細看之下,不禁落下淚來。原來不但床上、地毯上,到處是酒瓶、不洗的杯盞、吃剩的飯菜、嘔吐的穢物;而且床上床下、甚至沙發上……都成了廁所。吉米本人,卻又直挺挺地躺在自己的糞便裏,頭就頂著便池,原來他不但已經變成了個隨地大小便的野人,而且還退化成了食宿排泄一律不分場所的動物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