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章 《他鄉明月》的真實性和性格美(1 / 3)

李天平

真實價更高

柯岩在扉頁上寫道:“天堂在哪裏。有人說是美國,為那個撲朔迷離的夢幻世界,十多年來多少中國青年背井離鄉。故國萬裏,大洋阻隔,傳來的信息也是撲朔迷離的,他們‘洋插隊’的生活情況究竟如何呢?”這一段話,在書末的“內容提要”上又重複說了一遍。這幾句灼人又富詩意的提示,把讀者都撩急了。是呀,美國究竟是天堂還是地獄?“洋插隊”的人究竟是發了,還是糟了?是事業有成,還是無所斬獲、白白虛擲了青春?

讀完全書,掩卷沉思:作者的回答不是海外奇談,而是誠實的、真實的。

真實,是藝術的生命。對這一命題,最近有人提出質疑。但我仍然認為,這仍然是我們欣賞、評判文學藝術的一個不可缺少的前提。虛假和蒙騙的東西,曆史已經一再證明不能進入文學藝術的殿堂。古代希臘羅馬的先哲並提“真、善、美”時,也總是把“真”放在第一位,我國古代的詩評家也非常強調和重視藝術境界的真實、真切、逼真。《他鄉明月》比之同類題材的作品具有更高價值的一個因素,就是它的真實性。

我們為什麼特別重視《他鄉明月》的真實性問題呢?除了上述理論上的原因之外,主要是我們這些國人對“海客談瀛洲,煙波微茫信難求”,多年得來的信息似乎失之偏頗、極端。聞一多在本世紀之初,說美國是一隻“鷙悍的鷹”,在名詩《洗衣歌》中描繪美國是洗衣女工的地獄;而林語堂先生的意思又是西方的月亮比中國的圓;近年有些作品描寫到美國“洋插隊”的人走了一段煉獄般的艱苦路程之後,最終又到達了天堂,給人的印象是夢幻的,可信度不高。由於這種片麵觀念的多年灌輸與積澱,逐漸形成對描寫域外小說的閱讀的逆反心理,唉,又是“海客談瀛洲”!在這種背景和閱讀心態之下,接觸到真實性、可信度較高的《他鄉明月》,產生較強烈的反響則是必然的。

這裏所講的真實性,除了人和物的細節描寫的真實之外,更重要的是符合藝術規律與法則的藝術真實。當然我們論證《他鄉明月》所具有的真實的品格,僅僅是欣賞、評判的第一步,還要同時進而探究它何以如此真實,才能觸摸到藝術之精妙和作者非凡的匠心與藝術魅力之所在。

《他鄉明月》的真實品格高,首先在於把握美國生活特征之準而又實事求是,是好講好,是壞講壞,或褒或貶,掌握分寸,使讀者在總體上感受到當今美國之現實,既不是天堂也不是地獄,或者說一半是天堂一半是地獄,或者說就是多樣、雜色的美國,仍然可以提供施展才華的機會,但並不是萬事都那麼美好。

其次還在多方麵、多角度、全麵地描繪美國社會人生獨特的多樣性。如果隻有一個方麵、一個角度去觀察、描寫的真實,雖然也是真實,但並不是全真,未能認識美國社會人生的全貌。《他鄉明月》的真實品格高盡體現在“全真”二字上麵。家庭,是當今世界任何國家、社會的最小組織細胞,也就是說國家和社會是由無數的小家庭組成的,那麼家庭狀況如何最能折射出整個社會本質之狀況如何。作品就是握住這個問題,把美國當今所有家庭,富人區、窮人區、華人區的各種類型各個層次的大家庭、小家庭的狀況囊括在筆觸之下展開淋漓盡致的描寫,再現美國生活方式的斑斑駁駁的、複雜多樣的完整圖畫和曆史。正常家庭生活方式有之,如汽車推銷員之家是溫馨的,林達夫婦之家是歡樂的、和諧的,小商表哥之家是平和的,但這僅是美國的家庭生活多棱角中的一角。還有大衛?盧一家的爾虞我詐,在場麵上夫妻和諧融洽,在場麵下大打出手,近乎你死我活、勢不兩立;就是活躍在上流社會的專欄作家伊麗莎白夫人一家,她三個兒女三種人生追求,構成一家之百態。至於非正常的家庭生活方式也有之,富人區的那個年輕美貌的女主人與被奸而瘋了的女兒同住著,她擁有數也數不清的情夫,夜夜歌舞,天天淫樂;莎麗妲的丈夫當年則有無數的情婦也是歌舞淫樂無度,如今她過著怪異的日子。兩個家庭都是情夫、情婦的,可見這問題在美國是非正常又是相當普遍的現象,這種現象一個是現在時,一個是過去時,連綴成這些家庭生活方式的曆史。總之有常態的、非常態的家庭生活方式,也有一家多種形態的生活方式,這種多樣化,才是美國生活方式的“全真”,每個家庭有每個家庭的特色才是美國這個特殊雜色社會的真實寫照!

第三,還在於作品的描寫不滿足於自然景觀、風土人情和各種生活方式的雜陳與展現,而是深入到美國社會生活的內核,揭示其實質與特征。這裏,主要集中表現在兩個方麵上,一是作品所描繪的生活各個領域都羅織著美國獨特的競爭關係和金錢關係;一是由於這兩種關係又形成了美國人獨特的人文觀念和道德倫理觀念。作品所寫的自然景觀和生活方式等外觀形態,是這些內核的東西,即這些關係和觀念等內部形態的載體,兩者水乳交融,統一形成美國社會的特質。美國人維係家庭除了親情之外,主要就是金錢關係。金錢關係體現在家庭內部的各個方麵,更體現在社會上的各種人際關係上麵。表哥一家在自己的餐館做事,以時計資,分毫無差,人人平等,在金錢上沒有親情可言;大衛?盧為何屈服於妻子奎恩的威淫?說到底還是大衛?盧未能跳出金錢關係之鐵網的反映。在這種無處不有的金錢關係、競爭關係之下,富者升天,窮者入地,強者生,弱者死,人間冷酷無情,人性被扭曲。這些是不是美國現實的真實呢?應該說是的。但這僅僅是美國社會黑暗的一麵,是片麵的真實。作品沒有到此為止,它還描寫美國的另一方麵,就是尚有人性美好的一麵,強者助弱,富者濟貧,慷慨大方,彌漫愛意。正是由於存在這似是水火不容的兩麵,建構成美國社會光怪陸離的矛盾的統一整體。而這些飽含著金錢、競爭要素的人際關係又沉澱成美國的文化和倫理觀念的特征。事業上有競爭,愛情上也充滿競爭,這種競爭一般為和平方式但也是當仁不讓的,競爭中沒有謙謙君子。最有趣的是舒爾茨教授公開聲明與湯亦新這個留學生公平競爭朵拉,而湯亦新這個深受中華文化熏陶的學子,與自己的朋友吳天亮卻未采用美國人的公平競爭方式,而是典型的中國方式,一等二讓,甘心做個“肩膀人”,兩相對照,顯示中美文化之差別性,舒湯兩人性格之不同特質。作者的落筆固然褒揚湯亦新,但亦不貶損舒爾茨,相反同時讚賞這兩種風格有別的性格、兩種差異不同的美行。如果抑揚不當,褒此貶彼,就失卻了或削弱了真實性。因此,我們驚服作者的眼力、功力和匠心之老到,連這些微妙的關係也描寫得毫厘不差,恰如其分地傳神。愛情上的競爭,親兄弟也不相讓,弟弟可以奪兄長之所愛,這與中華文化之傳統觀念是不協調的,匪夷所思的!但在美國卻是一種現實的真實,而且被認為符合倫理道德觀念的。美國的文化觀念還有個奇特的現象,這麼一個強調公開性的國度,卻到處講隱私權,私人之秘密不容公開,隱私之權益不許侵犯,而且又像東方文化特征一樣愛麵子,講究家醜不外揚,有中國血統的大衛?盧夫婦固然是這樣,而真正純洋血統的伊麗莎白夫人何曾不是這樣?美國人也具有人類相通的天然共性,率直的美國人為了遮掩醜陋有時也不得不做假,另造假象,以掩真情。總之,全真展現了美國形形色色的家庭生活百態,也全真剖析了充滿競爭、金錢因素的人際關係及文化、觀念上的特質,從而使作品的真實品位較高。

第四,作品的真實品格還在於高度的真實性與強烈的傾向性的統一,既加強了真實性又深化了主題思想性。這與自然主義有鮮明的不同,不會隻是一味追求所謂客觀事實的真實。但又與客觀主義相區別,不會為真實而真實,摒棄作品的傾向性。當然,真實永遠是作品成敗的基礎,因而決不能為了傾向性而犧牲作品的真實性,倘若如此,最終連傾向性也一並犧牲了,更談不上有什麼思想意義,這種教訓何其多也!《他鄉明月》的傾向性是完全寓於真實性的描繪之中的。有一條無形的情結貫串整部作品的始終:他鄉明月雖好,但畢竟是淒清的,正如老話所說,“梁園”雖好,但畢竟不是終老之地。因此,小說的濃墨重彩寫美國,但全書的文心、文眼卻在落筆不多的中國:愛我中華。這就是作品強烈的傾向性之所在。但傾向性不能靠赤裸裸的宣示,而要藝術地隱寓於真實的描繪之中。隱喻不是隱晦,隱之過頭謂之晦也,因此如何隱喻,分寸如何把握,這對作家的藝術匠心和功力,都是嚴峻的考驗。《他鄉明月》在這一問題上給我們提供了有益的經驗。

既要寫美國,又要寫中國,兩個國家如何寫,曆來是比較敏感的問題。過去有些作品為了宣揚愛我中華的精神,隱惡揚善,把我國說成天上人間,而對美國則著意貶損為人間地獄。這就是典型的為了傾向性而不惜犧牲真實性的作品。這種作品最終變成貨真價實的假、瞞、騙的東西。顯然,作者堅決摒棄這種簡單、幼稚思維模式,代之以實事求是的辯證法,嚴格按照真實性的原則,不故意貶損美國,也不故意吹捧中國,準確把握住當今兩國各自特點與實質而展開客觀、冷靜的描繪。

作者筆下之美國,如一隻“露重飛難進”的秋蟬,但畢竟尚在“飛”且尚可“進”的,到美國“洋插隊”或闖蕩的各色人等,有些至今尚在底層掙紮,有些已經沉淪,受到歧視,但也有不少人得到了發展的機會,朵拉已經踏上了事業成功的第一個台階,留學生吳天亮、湯亦新們在美國也有自己的事業,並展現出有較廣闊的前景;而中國呢,雖然著墨不多,但改革開放之清新氣息卻撲麵而來,國內的米拉和周峻們也事業有成,前程無量。也就是說,作者筆下之中美兩國,各有所長,各有奔頭,就看事在人為及各人之機遇了。不過,在這描述的過程中,作者巧妙而恰到好處地描寫朵拉對米拉、周峻的成功寄以無限的欽羨與讚賞;吳天亮在美國車禍遇上困難也要回到北京——自己的故國故土去治療,這些似是隨手拈來的、無關宏旨的真實細節,但都無不顯示出:祖國仍是海外遊子的可靠的精神支柱!傾向性就是在如此這般的描寫過程中得到了微妙的表現,傾向性任何時候都不是節外生枝的外加物,這是一。

其次,也是傾向性最明顯、有力的一點,在展開真實圖畫的描繪中自然而然地渲染、強化炎黃子孫那種魂係中華之情。這個情,在作者的筆下是由友情、親情、戀情、鄉情、故國情以致對事業的眷戀之情總彙、交織而成的,林林總總、深深淺淺、軟軟硬硬,思念悠悠,哀愁切切,綿綿而沒有窮期。這個情,通過各色人等、各色心態、各種方式和各種品味強化出來。有老華僑,也有“洋插隊”的青年;有靠本事出國留學或進修的學生,也有國內各種各樣的原因“逼”出去的人員;有在美國事業有所發展的,也有變“黑”以致沉淪的人員,他(她)們感受各不盡相同,甜的、酸的、苦的……但都有一個共同的情結:魂係我中華。作者還善於把這個情在多側麵,多種情境之下的不同狀態加以描摹和表現,使讀者也回腸百轉,不能自已。這樣,作品的傾向性得到了自然的流露而且是異常強烈的。以情動人,以情撥動人之心弦,比任何說教更有力量。事實證明:把魂係中華之情描繪得愈真實愈濃烈,作品之傾向性則愈鮮明、有力。這就是藝術的辯證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