蟋蟀
正午什果冰
作者:翟明明
小時候,爸爸給我講了個蟋蟀的故事。
明朝年間,皇帝喜歡鬥蟋蟀,於是要全國各地進貢出色的蟋蟀。有個叫成名的窮書生,被縣官逼著捉好蟋蟀進貢。他早出晚歸,尋山問野,始終沒有捉到一隻像樣的蟋蟀。眼看期限到了,愁得要上吊,幸虧妻子花錢求巫婆占了一幅畫,按圖索驥,在寺廟裏的癩蛤蟆旁邊捉到一隻俊美健壯的大蟋蟀。成名小心翼翼地將寶貝裝在籠子裏帶回家,準備期限一到就獻給皇上。誰知道,九歲的兒子趁家裏無人,打開籠子觀看,不料蟋蟀跳了出來,兒子急忙捕捉,卻失手拍死了。兒子知道闖了大禍,嚇得跳了井,幸虧發現得早,被救上來沒有死,卻一直昏迷不醒。原來兒子變成了一隻其貌不揚卻英勇無比的蟋蟀,鬥敗全縣無敵手,甚至敢和公雞鬥,咬住雞冠子,把它打個落花流水。成名把這隻蟋蟀獻給皇帝,龍心大悅,重重封賞了成名,升官發財,後來兒子也蘇醒了,一家人過上了好日子。
我聽得入神,媽媽一聲嗬斥打斷了:“講什麼蟋蟀,還嫌玩心不夠大!”爸爸笑了笑,摸摸我的腦袋說:“哪個孩子不貪玩?大人有時還想玩呢。”
爸爸永遠是慈愛的樣子,隻可惜在幾百裏遠的省城上班,一年難得回幾趟家。天天陪伴我的是嚴厲的媽媽。媽媽念過私塾,進過學堂,自打外公去世後,家道中落,輟學挑起家庭重擔,養成了剛強、冷峻的性格。從我記事起,媽媽給我訂了數不清的清規戒律。比如食不言、寢不語,我故意吃飯時嚼東西發出聲響,媽媽便訓斥:“吃飯吧唧嘴,長大沒出息!”再比如坐如鍾、站如鬆,我坐在沙發上翹起二郎腿,媽媽立刻喝道:“腿放下!”接著訓斥:“坐沒坐相,站沒站相,長大吊兒郎當!”……媽媽教我讀“慈母手中線”,我心裏嘀咕,孟郊一定是筆誤,應該是“嚴母手中線”才對啊。
爸爸講的蟋蟀的故事,沒有因為媽媽的嗬斥減弱對我的吸引。傍晚我蹲在院裏,屏住呼吸,聆聽牆根有沒有蟋蟀的叫聲,望望一街之隔的城牆,冥想著有一隻打敗公雞的神奇蟋蟀,鬥敗了雜貨鋪“二鼻涕”的“大青頭”“二青頭”,哈哈,看他還搖頭晃腦神氣什麼?流鼻涕去吧。夜裏做了個夢,我家的狗狗“小花”變成了一隻花頭大蟋蟀,鬥敗了紅公雞,又鬥敗了黑公雞,兩隻公雞“咯咯咯”叫著落荒而逃。咦?怎麼變成了“喔喔啼”,睜眼一看,天亮了,院裏的蘆花雞在打鳴,小花搖著尾巴,舔我的腳丫呢。我有些懊喪,坐起來拍了拍小花的腦門,歎了口氣。唉,小花從來不去井邊,哪能指望它跳井呢。
俗話不俗,“蒼天不負有心人”,我家大雜院裏又搬來一戶新鄰居,祖孫倆,孫兒比我大兩歲,叫個奇怪的名兒“半盆兒”,我們成了好朋友,是他圓了我的“蟋蟀夢”。
半盆兒哥長得眉清目秀,補丁摞補丁的衣衫遮不住細膩如玉的身體,瘦巴巴的像個女孩,可是“硬”起來,一條街的孩子都怕他。街坊四鄰都說:“送子娘娘忙昏了頭,公子哥投錯了人家。”他出生時娘因為大出血送了命,五歲又死了爹。名字有個傷心的來曆,為爹送葬那天,“攙孝”的堂兄千叮嚀萬囑咐,“摔老盆”時一定要舉過頭,摔個粉碎。起靈時不知是力氣小,還是“老盆”太重,剛舉起便掉落在地,摔成兩半,堂兄隻好一腳踹碎。看熱鬧的人嘁嘁喳喳:“哎呀,這孩子命忒硬,還不知以後克誰呢!”辦完喪事,奶奶說:“孩子啊,你命太硬,改個名兒挫挫罷,往後就叫‘半盆兒’吧。”
半盆兒哥天資聰慧,雖然家裏窮上不起學,可是學啥會啥,聽評書過耳不忘,什麼“三國”“水滸”“說唐”,張嘴就來,繪聲繪色。一班孩子常常圍著他聽評書,如癡如迷,忘記了回家吃飯。評書裏的眾多英雄中,他最佩服秦瓊。過年別人家貼門神,一邊門上是秦瓊,另一邊門上是尉遲恭,他家兩邊門上都是秦瓊。就是養蟋蟀,最厲害的角色,也被命名為“秦將軍”。
半盆兒哥是蟋蟀高手,“捉”有絕技,“養”有高招。跟著他十天半月,我便成了行家裏手。捉蟋蟀先要學會聽叫聲,有的不僅叫聲洪亮,而且變換有節奏,有時像吹小號,有時像彈三弦琴;根據聲音強弱,便能判斷出蟋蟀的品相。院裏牆角旮旯的蟋蟀都是“弱狗仔”,隻有在城牆外的大壕溝裏才能捉到能打善戰的“角鬥士”。循聲搜索,深草叢、石頭邊、瓦礫間,都能捉到好蟋蟀。“二鼻涕”他們有錢的孩子用捕網,我和半盆兒哥赤手空拳一樣捉到讓他們羨慕得流哈喇子的“靚蟲”。捉到的蟋蟀放進事先備好的紙筒裏,兩邊封好,看看有了七八隻,便開始挑選“種子選手”。
選一塊平坦沒草的地方,拔根蛐蛐草剝出絨毛,這種蛐蛐草玩蟋蟀的都認得,用絨毛拂一下蟋蟀的下顎,蟋蟀就會齜開厲牙,振翅高歌。半盆兒哥脫下一隻鞋當賽場,我倆趴在地上,放兩隻蟋蟀進鞋裏。用蛐蛐草逗引,隻見蟋蟀對目相視,一隻齜牙鳴叫,另一隻不聲不響上去就是一口,兩隻撕咬在一起,你退我進,弓身打滾,肚皮朝上還不肯鬆嘴,敗下陣的會被勝利者追得四處逃竄。有時幾個回合下來難分勝負,遍體鱗傷還咬住對方不鬆嘴,這時半盆兒哥就會分開撕咬的兩方,雙雙入選。留下種子選手,其餘的便放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