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盛裝舞步(1 / 1)

盛裝舞步

作者:王小波

初入大學的門檻,我發現有個同學和我很像:我們倆都長得人高馬大,都是一副睡不醒的樣子,而且都能言善辯。後來發現,他不僅和我同班,而且還同宿舍,於是我倆的感情特別好。

每天吃完晚飯,我要在校園裏散步,他必在路邊等我,然後伸出手臂說:“年兄,請——”這家夥把我叫做年兄,好像我們是同科的進士或者舉人。我也說:“請。”於是就手臂挽著手臂,在校園裏遛彎,一路走,一路高談闊論。

有些人跟在我們身後,聽我們胡扯,主要是因為那位兄弟博古通今,滿肚子都是典故,而我呢,如你所知,胡編是我吃飯的本,我們倆從紀曉嵐一路扯到愛因斯坦。但到了期中期末時,功課繁忙,大家都去準備考試,沒人來聽我們胡扯,散步的就隻剩下我們兩個人。

我們倆除了散步,有時還跳跳踢踏舞。嚴格地說,還不是踢踏舞。此事的起因是:這位兄弟曾在內蒙古插隊,對馬兒極有感情,一看到電視上有馬術比賽,尤其是盛裝舞步,他馬上就如癡如狂。我曾給他出過一個主意:“等放了暑假,你回內蒙古,弄匹馬來練練好了。”他卻說:“我們那裏隻有小個子蒙古馬,騎上它就差不多了,怎麼忍心讓它來跳舞——再說,牧民也不會答應,他們常說:‘糟蹋馬匹的人不得好死。’”

忽然,他有了一個重要的發現:“啊呀,年兄,咱們倆合起來是四條腿,和馬的腿一樣多嘛!”他建議我們來練習盛裝舞步,我也沒有不同意見——反正吃飽了要消消食。雖然兩條大漢扣著膀子亂跳,是有點古怪,但我們又不是在大街上跳,而是在偏僻的小路上跳,所以沒有妨礙誰。再說,我們倆都是出了名的特立獨行之士,無論是老師,還是學生幹部,全都懶得來管我們。後來有一天,有個男同學經過我們練習舞步的地方——記得他是上海人,戴副小眼鏡——他看了我們一陣,然後衝到我們麵前來說:“像你們倆這樣可不行,不像話。”說完就走了。

這位同學走了以後,我們停了一會兒。他問道:“剛才那個人說了什麼?”我說:“不知道。”他說:“不理他,咱們接著跳!”直到操練完畢,我們才回宿舍拿書,去閱覽室上晚自習。第二天傍晚,還在老地方,那位“小眼鏡”又來了,他皺著眉頭看了我們半天。這回,我們連停都懶得停下來,繼續我們的把戲。

有一天,我們正在操練舞步,有個女生經過,笑了笑說:“狗撒尿。”然後飄然而去。我們的步法和狗撒尿不完全一樣,說實在的,要表演真正的狗撒尿步法,非職業舞蹈家不可,遠非我二人的胯骨力所能及。但我們忽然認為,盛裝舞步還是用馬匹來表演為好。

我早就從大學畢業了,靠寫點小文章過活,不幸的是,還是有人要誤解我。比方說,我說人若追求智慧,就能從中得到快樂,就有人來說我是民族虛無主義者——他一點都不懂我在說什麼。他還說理性已經崩潰了,一個偉大的、非理性的時代就要降臨。如此看來,將來一定滿世界都是瘋子、傻子。我真是不明白,滿世界都是瘋子和傻子,這就是“民族實在主義”嗎?既然誰都不明白誰在說些什麼,就應該互不答理才對。

我在這方麵做得不錯,我從來不看有痰氣的思辨文章(除非點了我的名),以免誤解。至於我寫的這種幽默文章,也不希望它被有痰氣的思辨學者看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