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南水鄉,連空氣都漂浮著水的味道。
我和博文是早就認識了的。
彼時,郭家祖宅方圓百畝,而我家就在他們某個小後門的巷子深處,爹爹是個愛讀書卻無心功名的文人。
郭老爺敬重爹爹的文采於是請了爹爹作博文的先生,於是我們就認識了。
他能溜出來的時候,我們常一起玩。我總是撅著嘴撒嬌:文哥哥,文哥哥…他摸摸我的頭發,寵溺而又縱容,完全沒有少爺的架子…他幫我罵欺負我的孩子,陪我背爹爹吩咐的詩詞…那模樣,像極了一個哥哥。
不過那僅限於我不懂事的時候,長大了,我不再向別人炫耀我的哥哥對我多好多好,因為那會惹人嘲笑。
彼時,那個高高在上的老太太總是笑著說:“呀,瞧玉兒多標誌,長大了就嫁給我們博文。”
每當這時,周圍的人總是笑。
誰不知道,江南郭氏,家世顯赫,而我鄭家除了爹爹一堆教書用的廢紙和娘親終日不離的藥罐,一無所有。這樣的話不是笑話是什麼?
好在我並無不快,我從善如流的微微一笑,鞠躬,道聲“奶奶萬福”。然後提著草藥匆匆離去。
卻在門口遇上博文。我曲膝,說一聲:“少爺。”把眉眼間來不及收起的冷笑用低垂的眼簾遮掩。
走了幾步,身後傳來一個預言又止的聲音:“寒玉……”
我頓了頓沒有回頭。
回到家,還沒進門屋裏就傳來娘親的咳嗽聲:“咳…可憐我們玉兒…咳…咳…都十來歲的人了…還…還為了我這不爭氣的病…拋頭露麵…眼看…就要及笄…不知誰家公子…”
爹在一邊給娘拍著背安慰道:“秀珍你不要難過,女子不拋頭露麵那都是祖上傳下來的,這女子怎麼就不能出去了,再說我們玉兒謙遜懂理,長得又水靈,怕是周圍有兒子的都惦記著呢。你看那博文,從小就善待我們玉兒,日後說不定給收了作二房,那玉兒下半輩子也算是有著落了……”
娘親稍稍欣慰地歎了口氣。
眾人訕笑的麵孔浮現在我腦海中,抑製住心裏的不適跨進屋去。
這一年的秋天格外的蕭瑟,巷子口的楊柳沙沙地響。我歎口氣,放下手中的書,給床上沉沉睡去的娘親加一層薄被。
最近娘的身子越來越弱了,麵色越加寡黃,枯黃的手腕好似一根包了落葉的骨頭。
我正要起身,身後忽然傳來一個聲音:寒玉。
我頓了一下,直起身來,嘴角微微上翹,道:少爺。
來人正是博文,他著一身飄逸的青白,上好的料子襯著烏黑的發和英俊的麵容越發顯得眼前的男子溫潤如玉。
再加上家世顯赫,不知道是鎮上多少未出閣女子的夢中**呢。我在心裏默默歎一口氣。
他不說話,隻是看著我,眼裏有一些探究,有一些……憂傷?
我心下了然,笑笑,轉身倒一杯茶放在自製的小桃木桌上,道:“喝口茶?我采的。”
他不動,兀自站著。良久,才呼出一口氣:“先生沒跟你說嗎?”
“恩?”我故作不知。
他走過來,坐下,愣愣地看著我,我在他的眼裏看到了掙紮和無奈。
“我……我要娶親了,江家的大小姐,我爹……”
盡管早已知道,可心還是緊張地收縮了一下。
他頓了頓,探究地看著我。
我低下頭去,給自己倒一杯茶,不語。
他接著說:“你知道的,我……”
我急忙把茶杯朝他推了推,笑,“喝吧,不然該冷了。”
他不說話了,被他碰著的桌子忽然顫抖起來,“我不是來喝茶的…”聲音裏是抑製不住的怒氣。
我沒能控製好自己的情緒,扶著桌上的茶杯,擠出一句話來:“少爺到這兒來,老爺夫人又該生氣了。”然後抬起頭微笑地看著他。
他忽地抓住我的手,眼睛裏迸發出痛楚和怒氣來。
他眼裏波濤洶湧的情緒灼傷了我,我一慌,忙把手抽回來。
他壓低音量衝我吼道:“玉兒,難道你不明白嗎,難道我曾經的感覺都是錯的,你不在乎?!”
這樣的博文是我沒有見過的,他在人前總是一副溫潤如玉的模樣:謙遜有理,舉止斯文,談吐不俗。見過的人無不對這位大名頂頂的郭家獨子讚不絕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