華卻邪遽然一驚,猛抬起頭來,心頭酸楚、狂喜、苦澀、火熱,不一而足,竟做了個五味調和活血散瘀,隻覺臨死之際,能再看來人一眼,也是不負此生。
不過區區數麵,更有正邪之分,但在這一刻卻幡然醒悟,原來那夜細雨敲窗,春衫輕軟,早已植根心底深處,自己對葉鴆離,早已情根深種無可救藥。
葉鴆離衣袂翻飛,輕飄飄雙足落地:“邪兄……”
笑吟吟的指了指他一身鮮血:“邪兄這會兒洞房大喜麼?今晚見紅,明年開春便有娃娃抱,雙喜臨門,真是可喜可賀。”
他喜字連篇,華卻邪氣得鼻子都歪了,險些就暈過去,踉蹌兩步,靠著牆不停喘氣。
霜降掰著手指算了三遍,那娃娃——也不知誰的娃娃,開春隻有六七個月,怎麼生得出來?但自忖沒有蒼橫笛堂主的麵子,便緘口不敢提醒葉總管,隻領著眾人紛紛行禮:“微末小事,竟勞煩總管親臨,屬下該死。”
葉鴆離揮了揮手:“你們做得不錯,回去交差罷,邪兄留給本座就是。”
得蒙一讚,霜降登時目現喜色,心知一百個華卻邪也不是自家總管的對手,忙依言而去,走時生怕那半死的林子城礙眼,大發慈悲的將他挪到十丈之外,又丟下一瓶金創藥。
一時人皆散盡,一輪好月如冰如銀,華卻邪定睛看去,見葉鴆離一如初遇時的白衣勝雪,與那滿月清光輝映到了一處,黑發玉顏,不似塵世中人。
而心中盤旋已久的一句話,隻怕褻瀆了他,怎麼也問不出口了。
葉鴆離繞著他走得幾步,卻冷笑道:“狗肚子裏裝不了二兩香油,不讓你問,你大概會憋死吧?華少俠,有話還請直說。”
華卻邪一錯牙齦,道:“宋盟主的……那些事,是真的還是你們刻意汙蔑?”
葉鴆離道:“是真。此番七星湖如此陣仗,亦是白道其餘六席暗準了的,否則依我們這樣的循規蹈矩,哪敢對北鬥盟下手?”
華卻邪素來信他,心中深感羞恥,連劍都握不住,頹然道:“也是,宋……無叛的作為連何家都看不過眼,這麼多年天機閣還是頭一回插手江湖事,再說何大公子豈是虛言妄語之人?”
葉鴆離眼睫一顫,莫名其妙已入了神。
何大公子四字聽入耳中,本是有緣有故有首尾的理所尋常,但華卻邪無意一提及,不知為何卻如風乍起於湖,水麵不驚而漣漪已動,又像是一條蛇遊進草叢,卻留下了一線微濕發亮的痕跡。
天機閣……何逐空。
葉鴆離有些不敢想下去。
華卻邪以劍撐地,低歎道:“我本以為點蒼劍派暮氣沉沉,宋無叛行事剛正俠義襟懷,又肯為江湖正道慨然而戰,故投身北鬥盟,卻不料……不料他竟是這等卑劣之徒。”
葉鴆離心不在焉,隨口道:“宋無叛或許隻是不拘小節罷了。”
華卻邪額角青筋直綻,怒道:“忘恩弑師、殘害長輩、欺瞞同門,這樁樁件件無一是小節!持心不正,又何以處事光明?”
葉鴆離半是安撫半是試探,道:“好,好,你最光明了……嗯,我家裏最近缺燈盞,你要不要跟我回七星湖?”
華卻邪正色道:“七星湖就不要為門人弟子計?不會為門派傳承謀?為了保住在江湖的一席之位,難免亦有顧忌掣肘……我還是當個無門無派的孤魂野鬼,獨身仗劍漂泊江湖的好,哪怕隻是鋤幾個豪強,扶幾個婦孺,也比這樣的打殺來得痛快心安……”
葉鴆離凝視著他,突然打斷道:“今日是我的生辰。”
他說這句話時,剝落了所有關於葉總管的標簽形容,仿佛一隻小小的鳥雀,收斂翅膀歪著腦袋,停在了華卻邪的掌心。
華卻邪當即閉嘴,看了看自己一身的血,十分不安且慚愧:“我……我不知道。”
心裏又湧上些許驚喜來:“我該送你什麼賀禮才是?”
葉鴆離靜靜站在月光下,濃密的長睫毛卻不安分的撲扇著:“華卻邪,初見你時,我明明可以殺了你,卻隻傷了你,算不算一條命?”
華卻邪點頭,幅度之大,活像吊了頸:“你今晚還救了我,我欠你兩條命。”
生怕虧欠不夠多,又道:“懷龍山上,你還給我抄錄了星變劍譜,授藝之恩,比救命之恩也不遑多讓……你要什麼,隻要我有……”
葉鴆離笑了:“我要你。”
噗通一聲,華卻邪傷勢過重又慘遭驚嚇,終於臉衝下栽倒在地,暈過去了。
宋無叛卻連暈厥也不敢,直如喪家之犬帶傷孤狼,拚盡手底數位死士的性命,硬闖出一條血路遁往城郊,待脫離危境,身畔已無一人。
淪落如此境地,一步一步似水到渠成,城郊破廟中月光更顯清明,心中卻知其然不知其所以然的一片濃霧茫然。
撕下幾幅衣衫草草裹了外傷,內腑經脈之傷卻是束手無策,他數月前懷龍山上被蘇錯刀真氣撞入體內,本就傷得內力險些反噬,數度采補養得堪堪將好,今夜卻又再遭重創,一身修為倒退不說,近日若奪不到別人的精氣內力,隻怕三年之內,都形如廢人,武功不得恢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