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之白玉枯骨
玉埋土中,千年後,形若枯骨。
越棲見幼時,曾認認真真的說道:“我要做君子。”
越夫人笑問:“何謂君子?”
越棲見睜著一雙清可見底的眼睛,口齒伶俐:“君子仁、知、勇,仁而無憂,知能不惑,勇則無懼。”
越夫人大笑,忍不住將他摟入懷裏,臉蛋上親一口,柔聲道:“便是為了你……娘也要絕了明氏這一脈。”
越夫人閨名明棠蔭,原本明氏無論嫁娶,子女都是姓明,使得明蟬女一脈不斷,或有重回七星湖之日,但傳至明棠蔭,她與越觀漁鶼鰈情深,又皆為風韻清邁之人,居於江南,如隱於桃源,神仙眷侶一般,待有了越棲見,更不願攪入江湖紛爭,幾番斟酌思量,除了辰州桑家、雁行門與虎丘劍派等世交故舊,已漸漸不涉江湖諸事了。
俗話說窮文富武,越觀漁本就家境不俗,明棠蔭又繼承了明蟬女當年帶出七星湖的大筆財寶,他二人無雄心壯誌,既不招徠門客徒兒,亦不刻意結交宗派,因此比起尋常世家,日子更顯膏潤優渥,便是桑家等友人偶有不湊手時,也常來挪借銀錢。
越觀漁豪爽,明棠蔭亦大方,從無拒絕,哪怕肉包子打狗,不過一笑就忘。
這日桑鴻正來訪,滿臉喜色,落座不忙說話,先一通得瑟顯擺的笑,笑完朗聲道:“我家那犬子,蒙孟山主青眼,竟能上白鹿山習武,嗬嗬嗬,倒不曾辜負這幾年的寒暑之功!”
越棲見一身柔軟的絲綢衣衫,偎在母親身邊,微微含笑,卻沒有半分豔羨之色,一雙秀美如鹿的眼睛,靜而靈動,輕飄飄在桑鴻正激動得剛摘下來的豬肝也似的臉上打了個轉兒。
越觀漁不掃老友興致,讚道:“雲歌資質出眾,孟山主也是慧眼識珠,需知白鹿山這些年,每年隻收一名弟子,隻挑小輩中最為出類拔萃的……想來十年後,桑家與白鹿山必因雲歌大放異彩。”
桑鴻正連連擺手,笑歎道:“兄弟你過譽啦,雲歌性子野,一味的淘……”轉眼看越棲見小小年紀,氣質空山初月一般,已見雅韻欲流,不由得定睛打量片刻:“那臭小子,哪及得上棲見半分的斯文?”
明棠蔭撫摸越棲見剛及肩的黑發,淺淺一笑:“棲見養得太嬌,我都舍不得他認真習武,他也愛分心些書畫雜學的,哪能跟雲歌比?”
得了這一句,桑鴻正理所當然的把話轡頭一扯,繼續讚歎自家的犬子,一部黑擦擦的胡子吹得跟嘴上叼了個飛盤似的,隻不過他得意之下未免忘形,讚一句桑雲歌,總捎帶手的來一句:“棲見也該好生學著了,不小啦,別耽擱了築基。”
越棲見抬起眼睛,突然問道:“桑伯父,我聽聞點蒼有個叫華卻邪的,不知比表哥年長還是年幼?”
桑鴻正一愣,心中就有些尷尬,但料這小孩子不至於有什麼心機,不過無意一問罷了,含糊笑道:“這個……伯父與華家不太相熟,倒是不知。”
越棲見點了點頭,笑道:“表哥今年十一,四月初的生辰,華卻邪剛九歲,十月底的生辰,表哥比華卻邪大了兩歲再多六個月……嗯,還要多個二十天。”
這話棉花裏窩著針,更藏著滋味無窮,桑鴻正的臉就有點兒香椿切末兒的顏色了。
越棲見少而有智,生怕桑鴻正太笨,既然說了,幹脆說透,道:“小侄閑來無事,喜歡聽些江湖趣事,表哥佼佼出眾,自是龍駒鳳雛,卻不知白鹿山為何先去點蒼,先尋那華卻邪?好在華卻邪性子古怪,非要先精點蒼劍術,他若是肯去,也不知白鹿山肯不肯一口氣收兩名弟子呢?”
桑鴻正笑聲若斷若續,額頭兩團青筋爆啊爆的,活像蝸牛在探犄角。
明棠蔭一蹙眉頭,輕輕拍一下越棲見的小手,略帶薄責之意,越棲見抿嘴微笑,亦不出言轉圜,他是越家獨子,看似溫潤,骨子裏卻有傲氣,而且在自個兒家裏,品行再怎樣純良,也不必委屈看外人臉色。
明棠蔭吩咐下人備下酒席,笑道:“桑家大哥,今日小酌幾杯,慶賀雲歌拜師白鹿山之喜……棲見,家裏新送來些紅鯉,你到池子那兒玩兒去罷。”
越棲見恍若無事的應了,不慌不忙行禮如儀,一路上還不忘逗了逗廊下養的畫眉鸚鵡鳥兒。
心中隻覺爽快,這姓桑的兩個眼珠子一個裝名一個填利,滿心想著占了江南武林的鼇頭,每每來打秋風還要一臉仁義道德,當越家真的是無冤不歡麼?隻不過爹娘都不願得罪小人,破財消災罷了,自己倚小賣小,給他個釘子碰一碰,也臊一臊他的臉皮。
轉念又想,那桑雲歌武功再好有什麼用?江湖人江湖事,總歸躲不開人與事,孟自在的武功,可也沒什麼了不起,自己若是願意,未必不能當上什麼白鹿山的山主。
周遭風輕而暖,景色怡人,越棲見信步獨行,懶得去看魚,想了想,高高興興的去後園蕩秋千。
他一葦心法已開始修習,立在秋千上腳一蹬開,身子輕盈,直飛而上,來回悠得幾下,愈發開懷,趁飛到最高處,騰出一手,去捉梧桐樹上一片葉子。
指尖碰到樹葉,剛要用力摘下,腳底卻是一滑,收不住勢,一跤直跌了下去,閉目驚呼中,卻落到了一個人的懷抱裏。
眼未睜,鼻端就聞到一股淡淡的竹葉清冷氣息,待雙足落地,隻見眼前人深紅錦衣,容色如玉,正含笑看著自己。
驚魂乍定,越棲見聲音顫抖:“你……多謝你了,你是誰?”
這人不答,眸光微動間,隱約有些奇特的懾人魅色,卻展開越棲見的手,仔細觀瞧摩挲,他力氣並不大,但越棲見被他另一隻手輕輕放在肩頭,卻是絲毫也動彈不得。
良久,這人問道:“好孩子,你叫越棲見是麼?想學醫術麼?”
他眼神清而不透,既有期待,更有遲疑愧疚之色。
越棲見疑道:“你到底是誰?為什麼偷偷跑來我家?”
這人沉默片刻,終究歎了口氣,柔聲道:“我是蘇小缺。”
越棲見嚇了一跳,驚道:“七星湖的宮主?”
蘇小缺嗯的一聲,道:“好,棲見對江湖事倒不生疏……你可知自己的身世?”
越棲見警惕道:“我自然是我爹爹媽媽的孩兒,別的我一概不知,也不想知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