韓袖水出師三十年來,還從未有一個人讓她狼狽到這地步。趙昀就像一塊又硬又冷的石頭,她身為蜀山劍術宗師,使勁渾身解數,一時間卻也拿趙昀這初出茅廬的年輕人無法。在眾弟子麵前,在猛獸堂諸人麵前,她這張老臉算是丟盡了。但韓袖水並未起焦躁之心,隻是聚精會神,全身心融於劍招之上。她從一開始就知道趙昀劍術不凡,也從一開始就知道這場決鬥的結果。她耗的了,趙昀卻耗不了的。最後的勝利,足以洗刷過程的屈辱。秋名山應了賭約之後,生怕戰局還起變故,也不敢掉以輕心,全神注意場上一舉一動,竟比自己生死對決還要緊張萬分。卻聽駱綺紅輕笑道:“秋爺爺,你說五十招之內後趙昀將敗,現在可已經四十一招了。”她竟是如此上心,將一招招都細細數過,隻盼趙昀能逆轉勝負。“無須著急,趙昀馬上就敗了。”秋名山細看之下,心裏的一塊石頭已經落地,滿臉笑容道:“你瞧趙昀持劍的右手,是否更見遲滯?他的肩膀是否不停顫抖,支撐不住寶劍巨力?他揮劍的高度是否大幅縮小,不再得心應手?”“可是??????你看到他眼神了嗎?決絕冷酷,自信不失,這樣的眼神,你覺得他會敗?”“如果眼神可以殺人的話,那我必須先提個醒,你未來的夫婿要死無數次了。”“什麼?”駱綺紅雖是靈心慧質,突聽此言也不禁愕然。“薔薇仙妻的夫君,別的男人肯定嫉妒欲狂,羨慕欲狂,憤怒欲狂,那眼神早可以將他碎屍萬段吧。”駱綺紅啐道:“好端端的,亂開什麼玩笑?”隨即心裏恍然,秋爺爺這是自覺穩操勝券,所以心情輕鬆,可以隨意開她玩笑。但她卻一點也笑不出來,默然暗道:“趙昀,難道我的判斷失誤了嗎?你,能不能給我一個奇跡呢?”又過數招,隻見趙昀在層出不窮的劍招下已是精疲力盡,破綻大開,身體忍不住向前傾,漸有下盤不穩之勢。韓袖水胸中有真才實學,眼光亦慧銳如炬,自是不肯放棄這難得良機。拖了這許久,該結束了!昆吾劍上彩光暴漲,三尺幽幽青鋒招行靈詭,迅捷如電,乃是春花秋露劍取名由來的極致絕招“秋露無痕”。“小賊,你很不錯,竟能逼我到如此。但,也隻是如此了。”任你圓潤如珠,任你清麗光華,卻隻不過是秋露一滴,注定要在烈日極光下飲恨傷心,消失無蹤!身形瞬移,劍光瞬動,劍招中的“快”之要義淋漓展現,果真當得無痕之名。眾人隻見眼前一花,韓袖水已漂浮於趙昀胸前左上方二尺之地,手上那把昆吾劍已穩穩刺入趙昀肩頭。趙昀抵擋了四十三招,究竟抵擋不得了第四十四招。趙昀堅持了如此之久,到頭來還是失敗的注定結局。鮮血狂湧而出,竟比昆吾寶劍七彩劍光還要奪目耀眼。火熱的鮮血,不甘的雄心,亦將隨著秋露無痕歸於寂寂。“你敗了!青蓮劍法終不敵蜀山劍術。”韓袖水冷冷宣判,語詞中卻有難掩的驕傲。這場戰鬥非常值得,不但讓她遲滯多年不能精進半分的劍術再度突破,更生動明白的展示了蜀山的實力。蜀山四秀修為排名第四的韓袖水已是如此,蜀山的底蘊可想而知。韓袖水相信,現在猛獸堂將會認真考慮是否要與蜀山結仇,不再魯莽妄動。蜀山水字門下眾弟子歡聲雷動,興奮大呼:“師父贏了!師父贏了!”本來蜀山取勝,韓袖水製敵乃是理所當然、天經地義之事,可眾弟子這一刻心中卻被眼前勝利刺激的熱淚盈眶,雀躍莫名。多寶不甘的握緊拳頭,被生息訣真氣冰封的拳頭卻仍是那麼無力,軟綿綿的沒有聚不起絲毫力道。頭頂架著的兩把蜀山長劍就像一根恥辱鞭子,不停鞭打他自尊。師弟的吐血卻像是擊心大錘猛砸,讓他不住悔恨自己的衝動冒進,中了韓袖水暗劍。另一邊,胡晴、胡嵐的魂靈卻隨著狂湧鮮血驚飛天外,身體癱軟,淚流滿麵。忘卻了生死,不計較榮辱,卻不肯接受這殘酷現實。如果可以,她們寧願毀容破相,換得愛郎君平安無恙。“如何?秋爺爺的判斷沒錯吧。”秋名山雖贏了賭局,此刻也笑不太出來。蜀山眾女歡聲高呼,偌大十萬大山回蕩勝利笑聲,儼然成了蜀山主場。猛獸堂雖是精兵環伺,牢牢堵住出路,但連象帶人,俱駭於韓袖水劍術神威,氣勢上已先輸了一陣。“怎麼會?”駱綺紅詫異的張開了小嘴:“難道我真的判斷錯了?”她的玉指微微顫抖,還在懷疑眼前景象。你若是真英雄,仙道長路漫漫,豈能就此敗陣?“看來,我心目中的大英雄,不可能是你呢。”小乖寶的眼珠也咕嚕嚕的急速轉動,顯然也不滿趙昀的表現,害的主人輸了賭約,更害的它三個月不準去秋老頭屋裏翻箱倒櫃,偷東偷西:“真是氣死寶寶了!”秋名山見駱綺紅沉默不語,隻好提醒道:“賭約的事情先不提,現在,該是跟韓袖水道歉了。蜀山這樣的實力,還是暫時不要招惹的好。至於那趙昀,等駱老頭回來了,我們再想辦法謀奪便是。”明明猛獸堂此刻實力遠勝過蜀山,卻要向蜀山低頭服輸,駱綺紅心有不甘,卻也知道形勢逼人,不得不爾。紅裙輕動,正欲上前開口,忽然臉色大變,美麗雙瞳如有水汽漫出,死死的盯住場中,喃喃道:“不,我還沒有賭輸呢。”秋名山亦在同一時間感受劍氣彌漫,強大威能鋪天蓋地,天地間響起了悲壯的劍歌,如有琵琶高彈,築聲狂擊,沉雄之氣直竄入心中。“怎麼可能!趙昀竟還有反擊的實力!韓袖水隻為要保留趙昀性命,才沒有勁催生息訣,讓他保留一息生機。但那一招劍氣強灌,理應將趙昀體能蕩盡,他怎麼還能出劍?莫非,”秋名山一雙老眼如死魚般突出,被生吃了十隻蚯蚓還要震驚:“莫非他竟是故露破綻,拚著身體受損殘廢,引誘韓袖水上當?”若真如他猜測那般,這個趙昀不但身體如精鐵,心誌更勝過金剛。生死之爭下,即便有心控製力量,也難以盡如人意,稍有差錯便會粉身碎骨,萬劫不複。趙昀明知韓袖水劍招威力強橫,不死即傷,卻還是鋌而走險,硬抗下這碎骨滅心的一劍。秋名山實在不能想象,目中已有了敬佩之意:這世上怎麼會有這樣的一個年輕人。趙昀簡直已不像一個年輕人。年輕人雖然也執著堅持,雖然也癡心不悔,但大抵走到南牆根底便回了頭,到了黃河盡頭便死了心。可以喜歡一個女子三年、十年,卻在十一年的第一天放棄;可以撰寫一部無人問津的文集三年、十年,卻在十一年的第一天放棄。說到底,年輕人有太多選擇。這個女子追不到可以追另一個,修文不成可以選擇習武,一切都還來得及。趙昀卻不像一個年輕人,反而更像是老學究,孜孜學問,皓首窮經而不悔。更像是孤臣孽子,走投無路卻不肯投降,毅然躍入萬裏洪波之中。他對劍的執著竟似已融入到血脈中,任何外力都不能剝奪開去。滔天殺氣之中,韓袖水忽感死亡氣息降臨。她的眼睜得比拳頭還要大,她的手已顫抖。她還沉浸在得意洋洋的喜悅中,瞬間已將接受滅頂之災。她從未防備過奄奄一息的敵人,因為沒有必要。可偏偏奄奄一息的趙昀竟還揮出石破天驚、撼天震地的一劍。她倉促出劍回擊,卻連自己都知道春花秋露劍已然氣勢全無。她的心已亂了。她的反應也慢了。她甚至知道自己的結局已注定。韓袖水實在太過倏忽,她知道趙昀用的是青蓮劍法,卻不知道青蓮傳人的執念。“青蓮傳人,獻身劍道,無悔!”李青蓮傲世無雙,紫慧劍淩絕頂,淩夜來一劍驚仙。青蓮一脈從不會辜負劍,劍亦未曾辜負過人。趙昀自露破綻,抓住韓袖水神識鬆弛的瞬間,強忍昆吾劍貫穿肩頭的巨痛,大喝一聲“願同塵與灰!”劍鋒霎轉,青蓮劍法極招再出。辛苦積聚的四象真氣揮霍一空,威鬥神劍被趙昀磅礴劍意驅動,悲然長吟,龍嘯之聲不絕,劍氣彌漫浩天。唯能極於情,故能極於劍。威鬥能有這樣的主人,不悔!拚死一搏,不悔!同歸於盡的做法,隻是一片對劍的癡心。趙昀不顧傷口崩裂、鮮血狂流的苦痛,威鬥長驅直入,摧枯拉朽般擊穿春花秋露劍防線,青蓮一朵,定格韓袖水臨死前恐懼雙瞳。一劍穿心,韓袖水仰頭便倒,身體重重摔到地上。五髒六腑都被一劍擊碎,死的不能再死。一派宗師,如花美貌,便瞬間成為冰冷屍體,連歎息都不曾留下一聲。林木寂然,鴉雀無聲,連那些狂猛大象也低下了驕傲的頭顱。還在為師父歡呼叫好的蜀山眾弟子顯然不能接受這瞬間變局,都已呆住,嘴巴張的老大,卻不知是歡呼好還是痛哭好。駱綺紅從震驚中回過神來,美目中掩飾不住欣喜之意,對著秋名山笑道:“秋爺爺,你輸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