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人間四月芳菲盡(外一篇)(1 / 3)

本月主打 綠城女作家散文小輯

作者:張冰輝

二00三年四月。一個風和日麗的日子。聽說著名教育家雷沛鴻先生的夫人、全國健康老人馬清和先生因病住院,我特意買了一束康乃馨去看望她。

當我輕輕踏進病房,躺在床上的清和老人立即笑容滿麵,用細柔而動聽的吳儂軟語對我說:“小冰,你能來看我,我真是太歡喜、太高興了!”

我看著老人那清瘦而白皙的臉,急忙走近病床,輕輕握住她的手,向她傳遞我濃濃的關切和牽掛之情。老人的養子雷方方接過康乃馨,插進花瓶,放在一個小木櫃頂上。潔白的病房裏,粉紅的康乃馨好像在微笑,在輕柔地祝福。雷方方和我聊了聊老人的病情,隨後回去做晚飯,留下我和老人閑談。

幽靜的病房裏彌漫著淡淡的藥香,且混合著消毒水的氣味。我搬了一張凳子,坐在老人的床邊,削了一隻鳳梨給她吃。老人一邊吃,一邊對我說:“你別擔心,我沒有別的毛病,隻是近來膽結石折騰得我很難受。醫院動員我做手術,將膽結石除掉,我就恢複健康了!”見我依然有些擔憂,她又微笑著安慰我:“院長親自為我主刀呢!”

我知道老人素來身體健康,還被評為全國健康老人之一!這些年來,老人盡管年事已高,卻依然耳聰目明,思維敏捷,聲音清亮,步履輕盈。平日裏,老人除閱讀《新華文摘》、《光明日報》等報刊外,還堅持用小楷手書孫思邈的“養生銘”,筆錄自編的“經絡鍛煉與健身”等文章,送給親朋好友,並結合自己的親身體驗,希望大家按摩穴位,防病健身……親朋好友們常常為她的古道熱腸而心存感激,並為她的健康長壽而驚歎!可她畢竟96歲了!一個遐齡老人,還能經受住手術的考驗嗎?我內心的憂慮不言而喻。

聰慧的老人似乎洞察了我內心的憂慮,用雙眼看著我,又仿佛眺望著遙遠的地方,心平氣和地說:“我當然珍愛生命,想活下去。我來做手術,就是想更好地活下去。現在已經是21世紀了,我相信醫學的發達。聽醫院領導講,他們所做的成功手術中,最高齡的病人是88歲,而我已經96歲了,萬一手術失敗,我不怪醫院,不怪任何人。無論成功與否,我都可以為醫院積累一些經驗教訓,為祖國的醫學事業盡我的一份心力。”說到動情處,她輕輕歎息道:“人總是要歸去的,就是活到100歲,也總有歸去的一天呀!”

我的心靈深深地震撼了!真想不到,老人在這最需要情感安慰,在這生命攸關的時刻,反而以如此大徹大悟的言語安慰我這忘年交。我開始相信:她可以平安地度過手術期,我們還可以像以往一樣常常見麵,討論社會現象,交流閱讀心得,彼此提醒生活中的美好和幸福……

我曾經以老人為原型,寫過一篇名為《老年的魅力》的文章。讀者們都為她那種老當益壯,生命不息,奮鬥不止的精神而感動。後來我了解到,老人在垂暮之年,依然嘔心瀝血,不遺餘力地協助雷沛鴻教育思想研究會整理、編校、出版《雷沛鴻文集》,我對她的敬重之情更深了1 1999年,我從魯迅文學院學習歸來,那時,她已經92歲了,卻不顧年邁,決定撰寫《風雨相依——回憶賓南先生》。這部書,她幾乎寫了一年的時間。有時一天寫一二千字,有時一天寫六七千字。此書出版後,凡是讀過的人,無不為書中翔實的事例,真摯的情感,樸實的語言,深邃的哲理而感佩而激動!

輕輕的腳步聲打斷了我的遐思與回憶。原來是老人的兒子回來了。看看天色不早,我忙起身告辭。我絕沒有想到,這竟是我和她的訣別!

我至今依然記得初次拜訪老人的情景。那是一個初秋的下午,我的表姐黃玨問我是否願意與她一起去看望一位文化老人,我欣然應允。然後,我們一起來到了老人的寓所。她的寓所氣韻高雅,素潔清淨,牆上懸掛著徐悲鴻、齊白石等書畫名家的作品,幾案上碧綠的君子蘭與金黃的菊花交相輝映。我印象強烈的是,寒暄之後,老人特意帶我們看她種在陽台的一株綠蘿。那綠蘿已沿著窗欞爬滿整個窗台。微風吹來,綠蘿隨風搖曳,像無數綠色的精靈在隨風起舞,又仿佛無數青翠的綠葉在歌唱。我們深深地被綠蘿的生機、活力和神韻吸引住了!這時,老人就像一位十分得意而調皮的兒童,笑眯眯地望著我們,似乎在等待我們發現什麼驚人的秘密。細心的我,追隨著老人的眼神,終於發現,老人在綠蘿的氣根處,綁了許多白色的小玻璃瓶,且在每個瓶子裏注滿清水,那些白色的氣根快活地將頭伸進瓶中,正在滿心歡喜地飲水呢……嗬嗬,怪不得這些綠蘿長勢喜人,蓬蓬勃勃,詩意盎然啊!原來,它們餓了,有新鮮的空氣可以當餐;渴了,有瓶中的清水可以解乏……見我們發現了她的秘密,老人笑得更歡了!我和表姐也對老人如此熱愛生命,熱愛生活讚不絕口!

這個美麗的秘密,使我和老人的距離迅速拉近了!是啊,人與人之間,心和心的距離,有時是那麼遙遠。就是朝夕相處的人之間,有時,心靈與心靈,也難免形同陌路,或是擦肩而過。而有的人,即使是萍水相逢,也能永駐心間,念念不忘。隨後的交談更加融洽,更加投機了。到分手的時候,我們都頗有些相見恨晚!

漸漸地,我和老人的交往多起來。其實說交往,也就是我去看望她的次數多了,她也不時打電話和寫信給我。於是,作為她的忘年交,我對她的身世和為人有了更多的了解。

老人祖籍江蘇常州孟河,出生於一個中醫世家,曾祖父馬文植乃19世紀末期孟河四大名醫之一,醫德醫術聞名全國,曾應詔到京城為那拉氏慈禧治病,因醫術精湛,受到慈禧重賞。

清和6個月時,父親因家族矛盾不幸被害。孀居的祖母和母親隻得含辛茹苦,撫養她和胞兄馬萬裏長大成人。馬萬裏聰明過人,通過勤奮學習,終於以一枝國色天香的牡丹為上海美術學校校長劉海粟賞識,聘為該校教授,享譽江南,被稱為書畫篆刻藝林三絕,成為祖母和母親的安慰。而她雖然與生俱來酷愛中醫,卻因幼年喪父,不得繼承家業。幸運的是,哥哥馬萬裏的人生誌趣與愛國情懷一直影響著她。1920年,她以優異的成績考取江蘇省立女子蠶桑學校,畢業後分配到常州一家銀行工作,薪水豐厚。1933年,這家銀行開展社會調查,風華正茂的她主動請纓參與這項工作。在調查時,她發現太湖邊,常州與無錫交界處,有個島嶼叫馬跡山,山明水秀,風景如畫,土地肥沃,民風淳樸,於是,萌動了開發馬跡山的念頭。而且,她還將自己的念頭付諸行動,為開發馬跡山做了許多工作。然而她的這一行動遭到了江蘇省立教育學院院長的反對,不得不放棄。出乎意料的是,她的這番舉動卻贏得了當時在該院當教授的留美碩士雷沛鴻的欣賞和同情,他力邀她同去廣西辦教育,開發老百姓的智慧礦藏。

她與雷沛鴻先生見麵、交談之後,為雷先生的人格魅力、淵博學識、高遠理想所折服,毅然放棄開發馬跡山的念頭,離開繁華富庶的江南水鄉,辭別慈母,不顧舟車勞累,從上海輾轉至南京、廣州,直至廣西南寧,開始了與雷沛鴻先生風雨相依的漫漫人生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