帶上靈魂去旅行
智
作者:畢淑敏
人的知識永遠是不完備的,無法知道一個地區或是一個時代是否就是空間和時間的全部。從這個意義上講,我們每個人都是井底之蛙,所不同的隻是棲息的這口井的直徑大小而已。每個人也都是可憐的夏蟲,不可語冰。於是,我們天生需要旅行。生為夏蟲是我們的宿命,但不是我們的過錯。在夏蟲短暫的生命中,我們可以和命運做一個商量,盡可能地把這口井掘得口徑大一些,把時間和地理的尺度拉得伸展一些。就算最終不可能看到冰,夏蟲也力所能及地麵對無瑕的水和漸漸刺骨的秋風,想象一下冰的透明清澈與痛徹心肺的寒凍。
旅行,首先是一場體能的馬拉鬆,你需要提前做很多準備。先說說身體方麵。依我片麵的經驗,旅行的要緊物件有三種。
第一,當然是時間。
第二樁物件,是放下憂愁。
第三樁,是活在身體的此時此刻。
我是漸漸老邁的汽車,油料所剩已然不多。我要精打細算,小心翼翼地驅動它趕路。生命本是宇宙中的一瓣微薄的睡蓮,終有偃旗息鼓閉合的那一天。在這之前,我一定要抓緊時間,去看看這四野無序的大地,去會一會先輩們留下的偉績和廢墟。
終於決定邁開腳步了。很多人都有個習慣,出遠門之前,先拿出紙筆,把自己要帶的東西都一一列出。旅遊秘籍中,傳授這種清單的俯拾皆是。到寒帶,你要帶上皮手套、雪地靴;到熱帶,你要帶上防曬霜、太陽鏡、驅蚊油。就算是不冷不熱的福地,你也要帶上手電筒、黃連素加上使領館的電話號碼……
所有這些,都十分必要。可有一樣東西,無論你到哪裏,都不可須臾離開,那就是——你可記得帶上自己的靈魂?
據說古老的印第安人有個習慣,當他們的身體移動得太快的時候,會停下腳步,安營紮寨,耐心等待自己的靈魂前來追趕。有人說是三天一停,有人說是七天一停,總之,人不能一味地走下去,要駐紮在行程的空隙中,和靈魂會合。靈魂似乎是個身負重擔或是手腳不利落的弱者,慢吞吞地經常掉隊。你走得快了,它就跟不上趟兒。我覺得此說法最有意義的部分,是證明在旅行中,我們的身體和靈魂是不同步的,是分離分裂的。而一次絕佳的旅行,自然是身體和靈魂高度協調一致,生死相依。
好的旅行應該如同呼吸一樣自然,旅行的本質是學習,而學習是人類的本能。身為醫生,我知道人一生必得不斷地學習。我不當醫生了,這個習慣卻如同得過天花,在心中留下斑駁的痕跡。旅行讓我知道在我之前活過的那些人,他們可曾想到過什麼、做過什麼。旅行也讓我知道,在我沒有降生的那些歲月,大自然盛大的恩典和嚴酷的懲罰。旅行中我知道了人不可以驕傲,天地何其寂寥,峰巒何其高聳,海洋何其闊大。旅行中我也知曉了死亡原不必悲傷,因為你其實並沒有消失,隻不過以另外的方式循環往複。
凡此種種,都不是單純的身體移動就能解決問題的,隻能留給旅行中的靈魂來做完功課。出發時,悄聲提醒,背囊裏務必記得安放下你的靈魂。它輕到沒有一絲重量,也不占一寸地方,但重要性遠勝過GPS定位裝置。饑餓時是你的麵包,危機時助你涉險過關。你歡歌笑語時,它也無聲扮出歡顏。你捶胸頓足時,它也滴淚悲憤……靈魂就算不能像燭火一樣照耀著我們的行程,起碼也要同甘共苦地跟在後麵,不離不棄,不能幹三天停一天地磨洋工。否則,我們就是一具飄飄蕩蕩的軀殼在蹣跚,敲一敲,發出空洞的回音,仿佛千年前枯萎的胡楊。
摘自湖南文藝出版社《旅行使我們謙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