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謂自己
名家推薦
作者:村上春樹
這是為大庭健先生的著作《叫作“我”的迷宮》寫的“類似解說的東西”。大庭先生是所謂的哲學家,或說思想家(就是專門思考相當艱深的問題的人),像我這樣的角色本不該冒昧地越俎代庖,卻因為人家拜托“不管寫什麼都行”,於是寫下這篇文章。大庭先生與我是在普林斯頓大學相識的。
何謂小說家?當別人問我,我大概都這麼回答:“小說家,就是以多作觀察、少下結論為生的人。”為什麼小說家得多作觀察呢?因為沒有大量的準確觀察,就不可能有精準的描寫——哪怕是通過觀察奄美黑兔(編者注:一種瀕臨的野生動物)去描寫保齡球。那為什麼又要少下結論?因為作出最終結論的永遠是讀者,而非作者。小說家的使命,就在於悄然地把該下的結論以最具魅力的形式傳遞給讀者。
想必諸位知道,一旦小說家不願將這權利委讓給讀者,親自出馬指手畫腳地下結論,小說大體就會變得味同嚼蠟,內容缺乏深度,語言失去光彩,故事變得呆滯。
想寫好故事,小說家該做的簡單來說就是不要預設結論,而是精心地不斷疊加假設。我們就像是用雙手托起熟睡的貓咪,把這些假設悄然托起來運走(每當使用“假設”這個詞,我總是浮想起呼呼酣睡的貓咪的形象。溫暖柔軟濕乎乎的、又渾然不覺的貓咪),在故事這個小小的廣場中央,一個又一個地堆積起來。能否有效準確地挑選貓咪(即假設),能否自然巧妙地把它們堆積起來,就得看小說家的能耐了。
讀者姑且將這假設的結集吸納進心中,聽從自己的指令重新調整,排列成易於理解的形式——當然是說中意這個故事的話。幾乎所有情況下,這都是在無意識狀態中自動進行的。我說的“結論”,就是指這種個人的排列調整。換個說法,也就是精神構成模式的重組樣本。通過這種抽樣作業,讀者能感同身受,真實地“體驗”活著這一行為中包含的動性亦即活力。為何得刻意這麼做?因為真正重組“精神構成模式”之類,絕非人生中能一再體驗的事。所以我們有必要通過虛構的作品,實驗性、假設性地進行一點抽樣調查。
也就是說,如果把小說使用的材料一一提取出來,雖然是虛構,是疑似,然而就其遵從的個人指令和調整重組過程而言,卻不折不扣就是實實在在的真家夥。我們小說家始終拘泥於虛構,在許多情況下,恐怕是因為我們知道唯有在虛構中,才能有效而緊湊地將假設堆積起來。隻有精通虛構這工具,我們才能讓貓咪們深深地酣睡。
不時收到青年讀者的來信。許多人真誠地問我:“為什麼您能那麼清楚、準確地理解我的心思?我們的年齡差距是如此之大,此前的人生體驗肯定也毫無共同之處。”我回答說:“那不是因為我準確理解了你的心思。我不認識你,當然不了解你的所想所思。如果你覺得心事得到了理解,是因為你把我的故事有效攝入了內心世界。”決定假設走向的,是讀者而非作者。所謂故事就是風。當有東西搖曳時,風才為人眼辨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