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六年前,蘇叔良來過這個地方,江西的一個古鎮,那時正是春水繚繞,楊柳依依,十六年後,再次重遊故地,前塵往事恍如一夢,蘇叔良苦笑,自己的半生又何嚐不是大夢一場?
蒹葭蒼蒼,白露為霜。所謂伊人,在水一方。
古人說,洲,是水中的陸地,所以我給我們的女兒起名叫做伊洲。伊洲,伊洲,夏草,你可知這麼些年,我帶著咱們的女兒是怎麼過的嗎?她和你的眉眼是如此的相像,一顰一笑,都是你的影子,我不忍看,伊洲在我的忽視和冷淡中竟已長這麼大了。
這許多年,我一直生活在你的陰影裏,渴望有一天一睜開眼能回到那天,如果真的能回到那天,我一定不會放你走。夏草,你可知道我想你?我像個正常人一樣結婚,賺錢,養家,可是隻有我自己知道,我早已是一具沒有靈魂的行屍走肉,我為誰而生,又為誰而死,根本沒有任何意義……
火車在“隆隆”的行進中,穿越千山萬水,一路駛進這座江西古鎮。多少年,這座古城如一位閱盡人間風雨的老人,見證歲月變遷,如今還是當年模樣,隻是當年的人事已不再。蘇叔良從火車上下來,沿著記憶中的街道一路走來 ,走到當年分別的地方,這座浮橋還像從前一樣,沒有什麼變化,靜靜地臥伏在清澈寧靜的水麵上,橋邊蜿蜒而下的台階上,有婦女在洗床單,說笑著。
蘇叔良找到約定好的地方。那是停靠在岸邊的一條小小漁船,踏上船,船家熱情地沏上茶,便忙自己的事情去。不一會,船身一晃,有輕微的交談聲傳來,蘇叔良的心髒幾乎要停止跳動,他艱難地抬起眼睛,看著眼前人。
夏草,是你嗎?
十六年了,蘇叔良第一次流下眼淚。她還是從前的樣子,光陰似乎已將她遺忘,就連那雙眼睛裏單純的憂傷都未曾改變。夏草,你是我的夏草嗎?
“你,好嗎?”倆人幾乎同時問出這句俗不可耐的話,隨即又都苦笑,好與不好又能怎樣?
“叔良,我不該叫你來的。”夏草踟躕再三,“我已經辜負了你,卻最終還是辜負了他。”夏草抬頭淺笑,小鹿一樣的杏核眼裏沉靜如水,眼神還似當年,隻是多了些許蒼涼。“夏草,不要這樣說,我,隻要你好過。”蘇叔良攥著手裏的茶杯,盡量使自己的聲音平緩,心卻在被刀子一下一下地切割。
“其實,在你抱走孩子後的三四年,我已經記起了從前。”夏草緩慢地說完,蘇叔良卻無異在心裏炸響一個旱天雷。他驚訝地猛然抬頭,疑心自己聽錯:“夏草,你剛才說什麼?”夏草的手指絞著長發的發梢,似乎下了很大決心才抬起頭,將剛才的話重複了一遍:“叔良,在你走後的三四年,我記起來了。”蘇叔良起身抓住她的手幾乎是絕望地喊:“你說什麼?你記起來了?你現在知道我是誰嗎?這麼多年,你為什麼不找我?為什麼不告訴我……”
夏草瘦弱的身體在他身前無助地搖晃:“叔良,不要孩子氣,那時,你已有家。”“可我心裏卻隻有你”,蘇叔良把臉埋在夏草的掌心,聲音哀切,“我每一天都在祈求奇跡出現,我每天祈禱讓你回憶起來,哪怕隻有一點點關於我的記憶。我不信你就這麼把我忘了。這十六年,我每一晚都在做著想你的夢,夏草,你知道嗎,我是多麼愛你……”
夏草咬著嘴唇,把臉貼在他的頭發上,這是她曾經的愛人蘇叔良啊,他們曾經是多麼相愛。“叔良,不要這樣,我隻是希望我們三個人都好過。我……是不是很自私?”“夏草,你知道的,我隻要你……”夏草輕輕推開他,坐回對麵的座位,抿一口茶,這茶可真苦,若與此時的心情相比不知又如何。
“叔良,安然瞞著我聯係你,我知道他是為我好,我的時間不多了。”“不,我不會再放開你的,我要帶你去最好的醫院,你相信我,我不會讓你再次離開我的!”蘇叔良絕望地淚流滿麵,說著連自己都不相信的奇跡。夏草搖搖頭,淺笑:“看,你又孩子氣了。我最多隻有一個月時間了,我希望你好好陪陪我,我可不想把寶貴的時間都浪費在醫院裏。”“好,好,我答應你,你說什麼我都答應……”蘇叔良感覺在那一天就已經流完了此生所有的眼淚。
一個多月後,夏草從蘇叔良和謝安然的生命中永遠消失了,同曾經那段最浪漫的錯誤永遠地道聲再見。蘇叔良按照夏草的交代將她的骨灰帶回老家安葬。在火車站,有人輕輕拍了拍他的肩頭,蘇叔良木然回頭,周梓晴牽過他的手,溫柔笑道:“回家吧。”
這已是離開家的第四十八天,蘇叔良和周梓晴回到家,蘇伊州驚訝得不敢相認,一個多月,蘇叔良滿臉胡茬,竟然長了那麼多白頭發,他一下子蒼老了這麼多!
蘇叔良指著懷裏的骨灰壇,輕輕吩咐:“給你媽媽跪下。”“我媽媽?她……死了?”巨大的震驚讓蘇伊州瞬間喪失了思維能力,徒然跪在地上,不知如何去想,也不知如何去問。十六年來誰都不能提的媽媽突然出現在眼前,竟然是她的骨灰,蘇伊州不久前才從徐若之那裏知道了從前父母之間的那段糾纏,現在這樣一個突兀的現實擺著眼前,她根本還沒有能力消化。
蘇叔良掏出一對黃澄澄的金鐲子遞給蘇伊州:“這是你媽媽的嫁妝,是她們家女孩出嫁代代相傳的陪嫁,你媽媽讓我交給你。”蘇伊州接過這兩隻纖巧古樸的金鐲子,套在手腕上仔細打量。鐲子上麵用簡單的線條鏨刻了一隻展翅的鳳凰,旁邊是一株盛開的牡丹,空白處祥雲繚繞,圖案煞是古意盎然。這是媽媽戴過的,蘇伊州心裏的感覺好新奇,媽媽,她到底是個什麼樣的人?
“她為什麼不見我?還有你,一聲不吭就走了,為什麼什麼都不告訴我?”蘇伊州的思維逐漸清晰,一股巨大的委屈蔓延全身,不禁衝蘇叔良大喊。“對不起,我……”猶豫半晌,蘇叔良抬頭看著蘇伊州,認真地說:“對不起,我決定去見你媽媽時,她還有一個月時間,我不想最後一個月裏,你和你媽媽都傷心。既然從來未見,不如不見。”
蘇伊州定定地看著蘇叔良的眼睛,輕輕地搖頭:“你太自私了,你憑什麼就做了我的決定?那是我的媽媽,十六年前她生下我還抱過我的!可是我永遠都見不到了!你想一個人擁有她,你是個自私的男人!”蘇叔良心裏猛然一震,沒錯,蘇伊州一語道出了他的真心,他的確是個自私的男人,想獨自擁有愛了一輩子的女人,這生命的最後,他要陪她走,誰都不許插手。可這有錯嗎?夏草,那是他用盡生命去愛的女人啊……
自從蘇叔良從江西回來後,益發地沉默寡言,有時候周梓晴問他好幾遍問題他都聽不見,他似乎陷入了一個與外人隔絕的狀態。這種狀態太危險了。周梓晴生怕他做什麼傻事,整天在家守著他,店裏的事暫時讓周子墨幫著打理。幾天後,恰逢蘇叔良的生日快到了,周梓晴和蘇伊州、周子墨商量著要給蘇叔良辦生日,家裏已經好久沒有笑聲了。
農曆六月二十這天,一過中午,三人就開始忙碌,擇菜洗菜,刮魚鱗,切肉,在廚房裏忙得團團轉,一股久違的家的溫暖洋溢著,三人都特別高興,感覺似乎回到了從前。蘇叔良照例是早早起床獨自去離家不遠的公墓陪夏草說話,日薄西山才想起回家,一天隻吃一頓飯,飯量還少的可憐,這些天來****如此。在這個傳統保守的城鎮,他的所作所為成了大街小巷流言蜚語中癡情男子的最佳代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