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愛情小說(二題)(1 / 3)

愛情小說(二題)

小說驛站

作者:曲湘春

梨花開了

劉坎老漢有三個女兒。大女兒杏花遠嫁,二女兒梨花在縣城讀書,小女兒棗花剛上小學六年級,脖上係著紅領巾,頭上紮著羊角辮兒,放學回家就知道跳皮筋兒。三朵花數梨花有出息,是村裏唯一的高中生,這姑娘不但人長得俏,學習肯用功,高中二年期末考試,在學年組考個第一名,父母收到學校寄來的喜報,樂得合不上嘴,老兩口發誓:一定把女兒供到功成名就。沒想到那天早晨劉坎老漢推著獨輪車去賣梨,不幸跌下梨樹溝,醫生說傷筋動骨一百天,他的腿得三個月才能複原。劉坎老漢躺在炕上咳聲不止,眼看就要秋收了,他心裏就像著了火。

老伴平時病懨懨的,見家裏堆著那麼多活計,愁得她不管是白天還是夜晚,覺得眼前黑沉沉的。現在家裏唯一能幹活的是二女兒梨花,老兩口怕女兒知道了,學習會分心,一直瞞著女兒。但是瞞過初一,瞞不過十五,國慶節梨花放假回家,看見身上纏滿繃帶的父親,她險些跌倒。她一頭撲向父親,一串泉湧般的眼淚,打濕了她的衣襟……

母親捧出一大把剛從樹上打下來的香水梨,放在女兒麵前:“吃吧,這梨汁滿,吃了敗火。”懂事的梨花哪有心思吃梨,家裏前後兩處果園打下那麼多梨,等著她去賣,地裏的莊稼需要她收割,家裏數不清的農活需要她去幹,一進家門的梨花,心裏像壓上一塊石頭……

傍晚,母親為愁眉不展的女兒做了一碗荷包蛋,梨花眼望著碗上漂浮的油花,眼淚一滴一滴掉進碗裏。事情明擺著,如果梨花不休學,家裏的秋收就沒發搞。俗話說:“三春不如一秋忙。”好沉重的一個秋,像山一樣壓在梨花的心頭……

梨花咬破了嘴唇,把烏黑的辮梢拆了又係,係了又拆,最後把心一橫:決定休學。村裏有兩個看中梨花的小夥子,主動上門包攬梨花家的農活,被梨花謝絕了。她記得豫劇有一句唱詞:“誰說女子不如男……”她心裏發狠:替父母排憂解難。

梨樹溝有兩大特產:一個是玉米,另一個是梨。每年秋天家家把玉米收回來,交完公糧,留下一年的口糧,就所剩無幾了,這一年的花銷全出在梨上。孩子上學需要賣梨,平時買油鹽醬醋還需要賣梨,就連紅白喜事的禮錢也得從賣梨上出,家家把豐收的梨當成生活的唯一收入。據說連村子的村名也是因為盛產梨而得名。春天,這裏漫山遍野是一片片雪白的梨花,和家家戶戶房前屋後那數不清的梨園連成一片,幾乎是一夜之間,這裏變成了“忽如一夜春風來,千樹萬樹梨花開”的盛景。

每年秋天,家家的地窖裝滿了梨。人們從樹上打下第一個梨那天就開始吃,一直吃到第二年新梨下來還吃不完。俗話說:“桃養人,杏傷人,梨樹底下躺死人。”後麵說的是梨吃多的害人之處。這裏的大人小孩兒都厭膩梨,就連貪吃的豬看見梨,它都不嗅,寧肯踩著梨走過去,決不拱一下。這裏的梨成了一種災難,人們運——運不出,賣——賣不出去,隻好把梨扔的扔,爛的爛,最後墊溝或漚糞,此外沒別的辦法。

橫在村口的梨樹溝,是出村的唯一通道,溝旁僅有一條推獨輪車的小路,曲曲彎彎,蜿蜿蜒蜒的延伸十餘裏,才接通通往鄉裏的沙石路。平素村民們最打怵的是出門,不到萬不得已決不出溝。荒涼的梨樹溝常有野獸出沒,夏天青草如人高,外出的人手裏至少要拿一把鐮刀或背上一杆獵槍。晚上,村民們常聽見狼嚎,溝底有閃爍的鬼火,一閃一跳的很瘮人。這裏天黑了就關門睡覺,省吃儉用的村民們吝嗇燈油,他們怕點燈時間長了浪費有限的燈火,他們已經習慣摸黑,就連紡線,納鞋底,都借著月光……

在學校上慣晚自習的梨花,冷丁回家看見家裏的如豆燈光,心裏像關上兩扇門那樣憋悶。早上她頂著拂曉的星星下地,晚上踏著月光回家。她起早貪黑地拚命搶收莊稼,很怕自己閑下來,望著家裏冒著一縷長煙的煤油燈想心事。她認為累乏了倒下就睡著了,不然想起學校的同學和老師,還有教室裏雪白牆壁映照的雪亮燈光,和眼前的帶死不活的煤油燈相比,家裏簡直成了黑沉沉的地洞。

秋天給人收獲,也給人煩惱。母親見女兒忙得連頭都顧不得梳,她心疼地說:“我娃命苦,看把孩子累的,握慣了筆寫慣字的手,哪能幹這麼粗重的活。這老頭子早不該,晚不該,偏在這大忙季節摔折了腿,弄得我這十八九的嫩閨女幹那些大小夥子都難以承受的活計,這得多麼剛強的人才能頂下來……”眼望女兒從地裏收回堆得像小山一樣的玉米棒子,母親不知怎樣疼愛女兒。

“梨花,我看這兩天地裏的莊稼收拾得差不離了,今晚早點睡,解解乏。你這孩子幹活太狠,哪有像你這樣下死力的,別累壞身子骨……”

梨花不聽母親嘮叨,徑直下了梨窖。母親追到窖門,喚她出來:“梨花,你不好好歇著,鼓搗那些梨幹什麼?”

躺在炕上含著煙袋的劉坎老漢,把煙袋鍋兒往炕沿一磕說:“咱這孩子,剛收完莊稼,琢磨著去賣梨,知道為咱們分憂了。咳,我這腿要不折,怎能讓孩子挨這樣的累……”父親猜對了女兒的心思,梨花想收拾完莊稼去賣梨。晚上她讓棗花小妹給她捶捶背,揉揉腿,解除不少乏困。她把個頭大,品種好的梨,裝滿一背簍,起早踏著一抹初亮的曙色,夥同自家的堂嫂,奔向鄉裏的“二五八”大集(即每月初二初五初八)。

堂嫂外號叫“快二嫂”,她不但嘴快,人也潑辣,沒用上半上午,滿滿一背簍梨就賣完了。可是梨花卻一個梨也沒賣出去,她站在那低著頭,紅著臉,羞答答的。二嫂想趁機逛集,她一看這位叔伯小姑站在那不敢張口,就幫著小姑賣起梨。“快來買呀,個大脆甜的大鴨梨賤了,一塊錢二斤,五斤兩塊……”她連呼帶喊地沒用上一頓飯的工夫,就把梨花的梨賣完了。

“我說孩子她二姑,哪有你這樣賣東西的,給你錢,數一數……”她把秤盤往簍裏一放,拽著梨花就走,“咱們逛集去……”

後來梨花跟著二嫂趕了兩次集,學會了賣梨。她每個集,都賣上一背簍梨,樂得母親眉毛彎彎的,給女兒臥了五個雞蛋……

過了幾天,這裏的梨賣不動了,賣梨的占滿一條街。有時一天賣不上一個梨,早上怎麼背來的,傍晚還得怎麼背回去。家裏的梨沒賣出多少,梨花嘴上卻起滿了泡兒。

眼看太陽要落山了,這天她背到集鎮上的梨一個也沒賣出。最近鄉改為鎮,她家距鎮裏有十五華裏。如果這時不回去,回家就貪黑了。此時街上賣東西的小販們已相繼收攤了,她站在那眼巴巴地望著行人,多麼盼望有人買她的梨嗬。就在這時,開來一輛帶高欄的汽車,猛地來個急刹車,從駕駛室跳下一個小夥子,他頭發毛毛的,唇上光光的,臉堂黑黑的,印堂有一顆明顯的黑痣,像個剛畢業的中學生,他來到梨花麵前連價錢也不問,提起她的一背簍梨就往車裏倒。

“小師傅,這……”

“囉嗦什麼,一筐梨多少錢?”他順手掏出兩張十元鈔票,往梨花手裏一塞,上車摁一聲車笛就開走了。梨花站在那眼望著汽車卷起的煙塵,心裏湧上一股說不出的喜悅。她心裏說:“哪來的愣頭青?愣頭愣腦的可倒大方。”她踏著瑰麗的霞光,一路上唱著歌,像一隻歸巢的燕子,飛向梨樹溝……

從此她幾乎每天都遇見那位開車的小夥子來買她的梨。這人可真爽快,每天連價錢也不問,簍裏有多少他要多少,幾乎一天買她一背簍梨。一來二去,兩個人很快熟悉了。梨花叫他“開車小哥”,他叫她“賣梨妹子”。

這天梨花剛踏上回家的路,忽聽身後響起一陣急刹車聲,從駕駛室探出一張黝黑的笑臉:“賣梨妹子,你回家啊?我順便捎你一段路……”梨花向他說一聲“謝謝”,她用詫異的目光望著車門上標著勘探隊字樣的汽車,心裏湧上一股喜憂參半的情緒。她喜的是,這位開車小哥真好,不但買她的梨,還讓她捎腳坐他的車,憂的是去年她表姐搭坐一個個體戶的汽車,半路那司機起了歹意,乘機調戲表姐,讓表姐吃個啞巴虧。眼前這位開車小哥,能不能……她心裏上下打起鼓,不由得加快了腳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