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29年北平人力車夫維權紀事
往事回顧
作者：王煦
人力車，近代中國城市中一道奇異的風景。北京有人力車，始於清末，到民國之後，隨著農村經濟破產、城市社會動蕩，這一行業便成為大量下層勞動人口安身立命、謀食混飯的出路，於是人力車和車夫數量急劇膨脹。根據當時北京《晨報》調查，1924年北京有人力車36500輛，其中營業用車29000輛。而據社會學家李景漢先生統計：20年代中後期，北京城內約有車夫5.5萬人，占所有市民人口的7%，車夫的親屬約25萬人，其中在城內居住者約15萬人，占市民人口總數的19%。人力車夫生活於社會最底層，其數量之龐大，勞作之艱辛，生活之困苦，地位之低下，都是毋庸置疑的。作為被侮辱與被損害者的典型，人力車夫留給人們的印象，大多是吃苦耐勞、逆來順受、坎坷淒慘……但這隻是事物的一麵。龐大的規模，巨大的活力，衝動的性格，對生存狀態的不滿……讓人力車夫成為一個能量巨大又難以駕馭的群體。特別是涉及到“飯碗”問題的時候，平時低三下四的“祥子”們，便會不顧一切地掀起陣陣驚濤駭浪，把古老的都市攪得天翻地覆。
一
整個民國時期，北京人力車夫的頭號大敵，就屬有軌電車了。北京有軌電車正式開通於1924年12月，由官商合辦的北京電車股份有限公司經營管理。電車一開，立刻體現出現代交通工具快速、便利、廉價、整潔的種種優勢，很快就被北京廣大市民所接受。“萬餘人民皆歸家，數輛電車哪坐下？坐不下人也得坐，隻有擁擠別無他”（趙群：《元宵節遊公園·電車》）。竹枝詞中表現的人滿為患景象，正反映了市民對電車的青睞。
可是幾家歡喜幾家愁，火了有軌電車，就冷了人力車。當時北京城區麵積有限，郊區又不發達，結果電車和人力車的經營範圍、服務對象都發生重疊。電車開行，自然搶了人力車的生意。據當時報載：通車後，“人力車隻能鑽胡同和在沒有電車通行的街道兜攬車座”。“一般人又因坐了很快的電車，再去坐洋車，不知不覺就嫌他走的慢，所以不是上車的時候先講妥‘要走快些’，就是上車後加他幾個銅子，要他怎樣快，沿途並且要拚命的催。洋車夫吃飯要緊，又不能不拉”。當時文人也作詩感慨：“人力車夫六萬名，沿街無處不居停。卻因汽電來爭勝，剝奪機窮一線生。”（張元塤《故都雜詠》）
利益受損的車廠主和廣大車夫自然極為不滿。早在1924年之前，北京的車業公會（人力車廠主的同業公會）就曾通過京師總商會，力圖阻撓電車鋪軌和通車，但沒有成功。為此電車公司曾賠給總商會幾萬塊錢，“救濟貧民”，但也沒落到人力車夫手裏。後來電車通車，局麵每況愈下，矛盾也越積越深。“人力車夫的生活在平時已極艱苦，自行駛電車以後，更加困難，益感無法糊口，又無其他出路，從而對每日目睹在大街上飛馳而過的電車，懷恨日深”。電車開行不久，車夫就開始進行一些零星的破壞活動。“有一些人力車夫，專與電車作對，每至晚間，將車軌上擱放磚石等物，以至出軌損物之事，層出不窮”（載北京《晨報》）。
1928年6月，國民黨北伐軍占領北京，把北京改成“北平”。“新時代”的開啟，並沒有化解人力車夫對電車的憤怒，反而因“革命”氣氛的烘托，讓雙方走向公開的對立和衝突。國民黨把首都遷到南京後，北平地位跌落，經濟衰退。1929年6月，電車公司為發展業務，決定利用第一、二、四路路軌，開設環行電車，定於7月1日實行。消息一出，即遭到人力車夫和車廠主的一致反對。他們認為“此種行為不啻斷絕全市人力車夫之生活”，於是堅決加以抵製，一麵呈文市政府，一麵致函電車公司，發出警告。結果，電車公司擔心貿然通車可能“激起公憤，發生重大風潮”，被迫將通車時間延後。
二
對於這場“官司”，北平市政府本心還是支持電車發展的，但又不願激起事端。於是7月7日，市公用、公安、社會三局約集電車公司、車業公會，以及北平市商會代表，開會協商斡旋。會上，電車公司代表就宣稱：開行環行電車，乃是遵從市民乘客的要求，“既負公共交通之責，不能不謀市民之便利”，並且經過官方批準備案，手續齊備。車業公會反對電車，僅以“妨及洋車營業”為唯一理由，並不充分。電車開行數年，人力車數量不降反增，即為證明。電車公司代表還特別強調，代表車廠利益的車業公會如果真心“顧念車夫”，應當首先將“高且苛”的洋車租賃價格（即“車份兒”）減低，才是真正照顧人力車夫生計。最後，在折中調和的大原則下，會議決定“環路電車可以開行，惟票價不妨稍增……以期兼顧洋車營業”。
對於這個調解辦法，電車公司並不滿意。7月9日，電車公司呈文市政府表示反對，稱此次環行電車開行，僅為對原車原軌的“調劑”而非真正擴充營業。公司確定新線路票價一律銅元24枚，並在晚12時收車，已經是“兼籌並顧，委曲求全”。同時，電車公司再次指責車業公會，稱人力車廠與其同屬“營業機關”，卻對電車橫加幹涉，係妨礙其經營自由。車業公會雖宣稱代表車夫利益，但“人力車廠屬於資方，不能代表勞方，人力車夫應受市黨部民訓會或總工會領導，不能由車廠指揮”，從而質疑車業公會作為談判對象的合法性。
人力車夫方麵，也不接受官方的解決辦法。盡管電車公司指責車業公會不能代表車夫工人，但此時車夫們和車廠還是保持了一致。“北平人力車夫等，以電車公司加開夜車，實屬妨礙伊等生活，……該公司竟牟利心重，對於平市十數萬人力車夫生活於不顧，殊堪痛恨”。於是，繼車業公會之後，在“代表工人”方麵更具合法性的人力車夫工會，也加入了反對環行電車的行列，向電車公司“交涉取締”。北平各行業成立工會，是在1928年下半年。當時，還有一點“革命”色彩的國民黨地方組織，在各地頻頻發動“民眾運動”，工會運動就是其成果之一。這些工會受國民黨市黨部“指導”，而不受市政府或軍事機關控製，有很強的自主性和活動能力。此次人力車工會的出麵，標誌著人力車夫維權活動規模的擴大。而從此，車夫——工人，也成為至少名義上各種運動的主導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