麵對麵的想念
專欄
作者:李海洲
沒有誰能走出一碗小麵的照耀,舟行水上,而麵條在鋪滿紅油和豌豆尖的青花碗裏過江。重慶的街道九曲回還,小巷幽深,一個彎過去,再來一個彎,總有一家挑著簾子的麵店在隔街等你。書劍風流的才子、華袍披肩的美人,或者剛剛賣掉蔬菜的農婦,大家圍坐於一方木質清晰的條桌,像水泊上圍著一個大碗分金的梁山。席間門簾輕揚,有人踏著薄霜披星戴月而來,人未到話音已擲地有聲:臊子麵二兩,湯要寬,味要大,多下兩匹嫩菠菜。
小麵在重慶人的記憶裏一直唇齒留香。那種香氣獨特、溫暖、刻骨銘心。遠足歸來的人群來不及卸下疲倦,狂風般卷進的第一個地方隻能是麵館:紅綠相間的佐料撒下,半瓢骨頭湯,一枚像江上抖開金絲被麵的煎蛋……在夜色下或者晨昏裏,人的心態和味覺一瞬間就踏實和複活起來。那是生活最本初的味道,也是俗人理解不了的雅致幸福。而山城潮濕多霧,山泉清澈如透,一把海椒一碗麵,成了很多年前就開始的生活方式。一個重慶人的一生,一般都在上萬碗麵左右,那麵條滋味綿長,吃著吃著,兒童便山巒般高昂著頭骨,女孩則出落得貌美如花,她們的身子和愛情,就像麵條那樣柔軟和滋味綿長。
熱愛那些在滾燙開水中潛泳的小麵,熱愛那些椒紅碗白、蔥綠筷黃的場景,它們是這個城市繁華中精美的細節。這裏家家戶戶的媳婦大多心靈手巧,幾十味小麵調料在她們手裏如摘星捉月般手到擒來,薑末蒜水、細鹽精油,白的是豆芽綠的是火蔥,而那牛骨頭湯早已燉得雪白如霜……在那刀功密集的菜板上,小麵其實是女人持家和打開男人好胃口的另一隻嘴唇。三分技術七分火候,帶來的是山水重慶的家和萬事興。而那可以祛濕走寒的青紅椒,斜臥在青花大碗裏,它要送你去風中上班。
重慶的麵館像上帝隨手丟落的石子,布滿所有尋常小巷,大小埡口。那熟悉的水麵、寬麵、幹麵,散發出來的是瞎子也能分辨清楚的氣息。而小麵又像一個大眾情人,任何葷湯素菜都可一碗同床共枕:牛肉、肥腸、排骨、肉末、爛豌豆……所有的東西都可以同它和平共處、相安成味。長長的漏鬥在滾燙的鍋裏提出二兩小麵,半瓢牛肉或煮得爛熟的豌豆結實地澆上,一切都充滿了自然之道,仿佛風清雲淡裏,生活的幸福已經簡單到隻剩下一碗回味悠長的小麵。
山水城市的人聰慧而個性。所以重慶龐大如鯽魚過江的眾多麵館也花枝各異,充滿繽紛的顏色。一家叫“開半天”的麵館生意是隻做半天的,主人將豬耳朵鹵得精熟,切得薄如蟬翼,一碗麵配上一小份豬耳朵,可來二兩白幹,中午的日子便被佐得綿長舒適;而“眼鏡麵”則是解放碑附近名頭最為響亮的鋪子,麵條是定做的,寬窄和尋常小麵不同,咬上去要有力量或者說要紮實很多,翹頭是花糕也似的好牛肉,切得半隻手掌那麼大,先於昨日借紅椒鹵水燉得爛熟。一碗麵澆上三、四塊牛肉,想多要點牛肉湯都沒有。雖然名字叫“眼鏡麵”,但老板的脾氣卻並不是架了一副眼鏡那麼斯文。詩人何房子有次以商量的口吻置疑:是不是太鹹了點?老板很隨便地說:鹹了就不要來吃了……何詩人從來沒遇見過這樣的態度,幾乎暈厥過去,但第二日中午他又早早地出現在這家麵館等候。
也許沒有哪座城市的人像重慶人這樣具有小麵情結。一碗麵在手,或者再添上半杯二鍋頭,就管不了那白雲蒼狗是否在天邊晃悠悠了。這其實是一種最簡單的生活態度。而那些花樣百出的小麵,看似粗糙而實則精致細膩,其實剛好暗合了重慶人一直不被外界剖析的性格。所以,盡管每天都在麵對麵,但他們仍然都在相互想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