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我們這一代每個人都應懺悔(1 / 2)

我們這一代每個人都應懺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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莫言一向是狂歡慣了的,筆下塗滿大紅大綠大喜大悲大仇大恨。這一次,他卻老老實實用最傳統的方式寫出長篇小說《蛙》,以書信體形式向眾人講述在農村做婦科醫生和計劃生育工作者的“姑姑”大半輩子的際遇。

“姑姑”在50年代國家鼓勵生育的時候被奉為天神,走到哪兒都帶去生命和歡笑;60年代提出“一個不少,兩個正好,三個多了”口號後,她到處宣講結紮帶環,威信已有所下降;到“一對夫妻一個孩”政策提出之後,堅定信奉國家政策的“姑姑”,霎時從送子娘娘變成嚴厲追查超生的瘟神。不論實際情況如何,隻要屬於超生的孕婦一律追回來送上手術台……

她甚至發明出許多天才的創造,一家偷偷超生就帶人扒掉其鄰居的房子,損失全由超生家庭負擔,以此集合眾人的力量逼迫違反政策者就範。她又不惜“千裏追凶”,開著機動船在河麵上攔截,船上的高音喇叭威嚴廣播著最新政策,她凜然立在船頭,對河裏鳧水潛逃的孕婦大喝:“你能一直遊到東海去嗎?”

莫言要以這樣一個基層工作者在共和國生育史中的波折經曆,描述出中國為控製人口增長所走過的艱辛道路。

“計劃生育這個問題是一個國家的基本國情,也涉及中國文化傳統裏麵最古老最保守的一塊。”莫言說,“它將觸及千千萬萬人靈魂深處最痛楚的地方。”

個人之痛也是國家之痛

靈子:小說裏很多情節非常殘酷,“姑姑”為了落實計劃生育政策,扒房子砍樹,強製實行流產,甚至多次害得母子雙亡……

莫言:現實比小說有過之而無不及,我已經手下留情了。當時農村流傳的口號是“喝農藥不奪瓶,想上吊遞根繩”,不惜一切代價把計劃生育政策搞下去。他們宣稱,隻要沒出“鍋門”就是一塊肉,出了“鍋門”才是一條命,所以在孩子沒出來前就有足夠的理由做掉。

鬥爭最激烈的時候是在1978年之後的兩三年,改革開放一開始,計劃經濟解體,計劃生育政策就失去了它的控製力。人民公社時期老百姓被緊緊捆綁在土地上,連探親都要大隊開介紹信,不然出去就是盲流。但改革開放之後流動變成合法的,農民可以跑到新疆、內蒙去生孩子,這個時候“姑姑”這樣的基層工作者與村民們的鬥爭就更加複雜曲折。

靈子:寫到現在的生活,你既寫到替人代孕等荒誕的社會現實,又理想化地讓“姑姑”與泥塑藝人結合,將以前流產掉的孩子按照想象的麵貌捏成泥人,以此換取心靈的解脫。為什麼要做這樣的安排?

莫言:現在是一片亂象。計劃生育政策依然存在,但生育實際上已經放開了。現在真正不敢生的也就是城市裏麵無職無權又無錢的小公務員,最窮的和最富的都已經沒法控製。農民反正沒有錢,不怕罰,不讓落戶口就不落。80年代那批黑孩兒,到了90年代第四次普查人口不是全落下了嗎,不能不讓他上學啊。富人呢,不在乎罰款。我前幾天看到新聞說浙江一個農民超生,罰款82萬,第二天就背著100萬過去了。當官的也都在偷著生,“包二奶”、“包三奶”,或者走後門找關係。現在到北京天通苑北邊的豪華小區裏去看,哪家是一個孩子?

麵對這樣的情況,“姑姑”這樣的人心裏是怎麼想?他們過去拿生命捍衛的很多東西突然變得一錢不值了。早知道這樣,當時為什麼要毀掉別人的生命?所以她懺悔,否定自己當初的行為。“姑姑”的懺悔也應該是我們這一代每個人的懺悔。固然看起來這個政策是國家製定,但真正落實到每一個婦女身上,每一個要墮胎的孕婦身上時,無數的丈夫都有不可推卸的責任。

靈子:你也是奉行計劃生育的丈夫和父親,你也在為此懺悔?

莫言:我們這一代人都做出了巨大的犧牲。如果沒有這個政策,我們肯定不止一個孩子。現在漸漸步入晚年,確實覺得一個孩子少了,而且對過去的很多行為覺得後悔。

那時候罰款不是最主要的問題,關鍵在於超生會開除公職、開除黨籍,這是很可怕的,尤其我那個時侯在軍隊裏已經提幹了。當時全軍這麼大一個軍職單位,隻有一例超生的,原來是營職,一下子降到了排職。我當時才是連職,一降就降回農村了。

妻子懷孕又流產,我這個年齡的人幾乎都有這樣痛苦的經曆。所以我這部小說雖然是從我個人的痛苦出發,實際上涉及到千百萬人的痛苦。個人之痛就是人民之痛,從某種意義上說也是國家的痛。國家要實行這個政策也是忍痛含淚,因為不得不實行,不控製就完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