廣場作為一個文化符號,它是古希臘人踐行古樸公民意識的Agora,也是見證古羅馬帝國昌盛繁榮的forum。當它作為square存在時,它是屬於大眾的——當波德萊爾和庫爾貝們坐在咖啡館裏談論文藝和政治時,它帶領公眾走向一種更加激進的社會形式。當然,有時它也是個人主義的,每個廣場上都有幾尊堆砌的石頭。廣場是一個時代的剪影,是一段曆史的濃縮。我在走過每一個城市之前,總是先穿過它的廣場。
這座廣場坐落在亞諾河的南岸。四麵皆是中世紀風格的古老建築,推門進去,卻是充滿了生活氣息的咖啡館。我端著一杯咖啡走過廣場,(驚起了一群在廣場上覓食的鴿子),在那幾尊巨大的古典雕塑前停了下來。這是米開朗基羅生活的那個時代的記憶,幾乎所有的主題都是關於磅礴恣意的男性力量之美,有時它們甚至是猙獰暴虐的,然卻湧動著一股自由不羈的生命張力。700年前,但丁、薄伽丘和馬基雅維利們就是在這裏掀起了那場顛覆性的人文革命,從此,文化藝術從教堂、宮殿走向廣場,神甫和貴族的歐洲變成了世俗和民眾的歐洲。
我在廣場對麵的一張長椅上坐下來。
我遊走歐洲已經多年,卻是第一次來意大利。我沒有去米蘭,也沒有去羅馬——因我覺得去米蘭的十有八九是空虛的購物狂和時尚愛好者,去羅馬的姑娘們多半都有一個公主夢。我向來對購物和時尚沒有興趣,也過了做夢的年紀。因而我來到了佛羅倫薩。
我第一次知道這個城市是在徐誌摩的詩裏。那首詩與《再別康橋》一樣,同樣是關於離別和愛情,卻少了一些“我揮一揮衣袖,不帶走一片雲彩”的灑脫淡然,多了幾分熱烈癡狂——“愛,你永遠是我頭頂的一顆明星;要是不幸死了,我就變成一個螢火,在這園裏,挨著草根,暗沉沉地飛,黃昏飛到半夜,半夜飛到天明。”(我想他興許在這個城市裏遇見了一段熾熱的愛情。)我在認識佛羅倫薩之前首先認識了翡冷翠。
然而我的眼睛卻是真真隻注視著米開朗基羅和但丁的。漂泊了七年以後,我漸漸地不再奢望遇見愛情。旅途裏那些浪漫的邂逅多半是女作家們在自己的客廳和書房裏幻想出來的,真正生活在路上的人不會有那種不切實際的期待。
我偏執地堅持著這個想法,因而隻差一點便錯過了他。那天傍晚,我們一直隔著人群在遊走,他眺望著那座塔樓,我眺望著對岸的教堂,遊客們在廣場上來來往往。後來,生活在加諸於其上的眾多可能性中選擇了其中一種,我們的視線偶然交彙了1/2秒。然我卻是在5秒鍾之後才終於反應過來的。我驚訝地回頭看去,他早已不知所蹤。我又急急地跑去那個方向尋找,卻依舊不見他的身影。他就好像從來不曾出現在這個廣場上一樣。十幾分鍾後,我終於決定放棄,心裏莫名地有些沮喪。
正失落地站在廣場中央看著過往的人群,一個聲音便從身後傳了過來:
“夏安,好久不見。”
我愕然轉身:溫煦的笑容,深邃的眼眸,修長的身材,儒雅的氣質。
“思文……學長。”
一群白鴿呼啦啦地飛過了塔樓。
他叫蒲思文,是我高中時代的學長,那時我們都是校報的記者,還一起辦過一個叫“守望者”的副刊。可惜高中畢業之後我便再沒有見過他了。事實上,如果我剛才沒有眺望河岸,或者他沒有眺望塔樓,我們興許這一生都不會再見麵了。生活中的偶然性有時還真是奇妙,我心想。
我們先是聊了一會兒近況,隨後便交流起了行程安排。他說他剛從羅馬回來,在佛羅倫薩待一段時間之後會去希臘和西班牙。我說我還沒有想好接下來要去哪裏,也可能會去希臘。他又說要不要去河岸那邊走一走。我欣然同意。
我們走下廣場旁邊的小路,穿過玫瑰花園,又沿著dè Bardi大街和Borgo San Jacopo大街走了約摸20分鍾,維琪奧廊橋便躍然出現在視野裏。七個世紀前,詩人但丁就是在這裏邂逅了那位捧著鮮花的美麗少女,自此之後,她便成了他窮其一生都在追隨的美好意象和他作品中永恒不變的主題。
我們又在河岸散了一會兒步。那時已是黃昏,落日的斜暉柔柔地鋪灑下來,亞諾河中一片緋紅的波光。一艘藍頂的小船從橋底安靜地駛了過去。
他指著對岸告訴我,那座最高大宏偉的建築就是聖母百花大教堂。
我沿著他指的方向看去,一座圓頂的哥特建築卓爾不群地矗立在一片紅頂的房屋中間,教堂背後是一片油彩般絢麗的天空。
“明天一起過去參觀吧?”他說。
我點了點頭說好。
我們又在廊橋上走了一圈,他便送我回了旅館。
第二天早上下了雨,多少洗去了一點這個城市裏的悶熱氣氛。
我和蒲思文是在上午去的教堂,遊客不算太多。我站在教堂前麵的廣場上抬頭望去,一股壯麗森嚴的雄偉氣質深沉沉地壓了過來。它在結構和形態上無疑是充滿著男性氣質的。然它在色彩上卻又是典雅和女性的——當灰白、粉紅、暗綠這三種顏色交織在一起的時候,它的氣質幾乎是溫婉柔和的了。花之聖母這個名字還真是恰如其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