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騎馬倚斜橋(3)(1 / 2)

即使在暑天,天微微亮的時候也還有寒氣。

姚立非已經打定主意要戒針,房子和醫生,甚至捆他的繩子都萬事具備,隻等他打完這場勝仗。因為存了這樣的心思,他在最後的放肆裏格外無拘束,打了雙倍劑量的嗎啡才肯出門,手指因為針劑的刺激興奮的陣陣抽搐。

寒氣一股一股撲在臉上,他做夢似得想起林衝雪夜上梁山,王倫要那一個人頭做的投名狀。老爺子聽人說書,慣愛聽這一截子。他如今也像林衝一樣,要去拿幾萬士兵的人頭做投名狀。

這些人死了,會有人給他們的家裏送幾塊大洋做安家費。如果他死了,就隻有朱樓塌,猢猻散,闔家的女眷哭哭哀哀,他能想到那場景。

人與人之間就是這麼公平。且看他朱門繡戶滿堂榮華,也有父仇子子弑父的陰毒,也要舔那刀口血,依舊睡不成自在風流覺。蓬門蓽戶要豔羨他珠玉富貴吃穿不愁,他卻看那一家和美安心睡眠十分眼紅。

脊背有一陣冰涼的寒意,他刻意展了展身子,覺得袖筒有些空蕩蕩的。他穿的是而媽媽寄來的,他在滿洲時的舊軍服,於是這才發覺離開齊齊哈爾半月來自己瘦的有些厲害。

衛道蘊擔著秘書的職銜走在前麵,順手便去拉車門。讓姚立非一下把他的手拍開,第二下就敲在了額頭上。

“衛秘書,這車裏要是有暗槍藏著,你可就真第一個替我擋了槍子。我是假霸王,你是假秘書,咱們逢場做戲不用這麼認真。”

衛道蘊低著頭,嘀嘀咕咕著什麼,“我是真……”

真什麼呢?姚立非卻沒有聽清,正待要問,此時嫌疑藏著暗槍的車門卻自己開了。一隻熊掌搭上肩來,“二小子,你倒是比老子的排場還大呀。汽車來接你,你倒還遲了一刻鍾。呦,瞧你這腦袋,不就是墜個馬,一點小傷就包成這樣?拆了拆了!”

衛道蘊不敢伸手抵擋,隻低聲嘀咕了一句,“二爺,小非的傷口現在還不能見風,萬一感染了,會落下疤,小非最好漂亮了。”

馮和雍叱了一句,“一個男人,要那麼漂亮做什麼?”

話雖如此,他還是罷了手,扯著姚立非縮進了車裏。一隻手還是揣在襟裏,咵噠咵噠把玩他新得的那塊懷表,覺得新奇又有趣,絲毫沒在意身邊人的不自在。

金殼子懷表是從白俄人手裏買的,鏈子粗的賽手指,齊齊哈爾的黑市裏這樣的貨色少說也能炒到四根大條子。白俄人逃難來,餓的急,讓他拿一頓飽食就換來了這樣好的玩意兒。他得了便宜,於是也難得大方做一回活菩薩,拿罐頭將白俄人的包裹塞得滿滿當當。都是自家太太貪新鮮買的,全家都吃不慣的洋玩意兒。白俄人一副感恩戴德的樣子,倒是真將他當成了恩人。

人將餓死,其心貧賤。饑腸轆轆的聲音叫起來,比堂子裏俏嬌娘的招呼更能激發人最本能的欲望。金銀細軟,名利權位,都比不上一海碗油光發亮的紅燒肘子肉。他曾死心塌地追隨姚老爺子,不也是為了那一頓救命飯的恩情。

他側了側頭,姚立非坐得不安穩,左右挪動,仿佛坐席下麵生了芒刺,連氣息也跟著亂起來。這個孩子啊,他想,男孩肖母,那眉眼五官,仿佛是從他母親身上拓了下來,放到了一個曬成麥色的男人的臉上,果真是一分他爹的影子也找不到,隻是跟他爹一樣的闖蕩。

因為姚立非闖蕩,他覺得這孩子是有大好前景的,然而又覺得姚立非可憐。還是這麼年輕,這麼小的一個孩子,就要出來靠勾心鬥角,靠槍口站穩腳跟了。分明他在二十歲的時候已經有了一小隊的弟兄,跟另一支馬匪打架被槍子削掉了半隻耳朵,他卻不覺得自己有什麼苦,但到了姚立非身上,他就覺得可憐。小非還是個孩子啊,唉,這要是尋常人家,怕爹娘是怎麼也舍不得的。可惜他不是尋常人家的兒子,如今也沒爹沒娘了。

車已經顛簸了半小時的山路,姚立非覺得自己應當說些什麼了。馮和雍此時卻也萬般艱難開口,“那匹馬我見過了,是好樣的,難怪她心心念念的。這麼多些年,姚家也還有你記掛著她,她不知道有多高興。”

姚立非抽抽鼻子,“娘不知道有多後悔,老頭子和我,沒有一樣讓她好受。”

他說這話,馮和雍立即就想起來。姚立非出生時難產,又恰逢在山上,他匆忙抓了兩個婆子來當產婆,在門口守著打轉兒。等一聲貓叫似得微弱哭聲之後,婆子粗手大腳的捧著一個紅布包,露出一張嬰兒的猴子臉。新生的孩子醜,但他分明能看出來,那是秀長的眼,這是濃黑的眉,多麼好。這若是他的兒子,該多麼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