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京給我的是布衣卿相的印象一所以我認定這是一座富有平民精神的城市。北京的兩麵性正如其社會階層的劃分,一個是貴族化的,另一個則是平民化的一仿佛存在著兩個北京,給不同的人以不同的感受。我本身就是個彈鋏而歌的布衣詩人,更傾向於去接觸北京的平民主義。北京的平民主義源遠流長。正如林語堂在一篇《老北京的精神》中所說:“寬厚作為北京的品格,深存於其建築風格及北京人的性情之中。人們生活簡樸,無奢求,易滿足一大約在幾百年前就是如此。這種樸素的品質源於北方人快樂的天性和粗獷的品格,快樂的天性又源於對生命所持的根本且較現實的認識,即生命是美好而又短暫的,人們應盡情享受它。現代商業活動的喧囂吵嚷在北京人卻少為人知。在這種簡樸的生活與樸素的思想的熏陶下,人們給精神以自由,創造出了偉大的藝術……”林語堂分析的雖然是他那個時代的北京人,我們或許仍能從自己身上找到它的影子。北京是注重精神的尤其注重精神的自由,甚至“北京人”這個概念,都標誌著某種精神評價。舉世聞名的北京文化(或京味文化)包涵著極豐富的市民文化,所謂“北京人”也以市民為主體一但它遠遠區別於一般城市的“小市民”,在精神素質上顯得清髙、樸素而又大氣。他們關心新觀念,重功名而不勢利,並且以思想活躍和語言幽默著稱。中國近現代史上許多重大曆史事件譬如戊戌變法、五四運動),都以北京為中心,自然與它作為首都的地理優勢有關,但也不能排除北京的廣大市民有拍案而起、推波助瀾的正義感與參政意識。在所有的城市中,北京的市民素質是首先上升到精神境界的一難怪林語堂要以洋洋灑灑的文字和讚美的語氣歸納“老北京的精神”。正如所謂美國精神實指美國人的精神,北京的精神也就是北京人的精神尤其包括北京市民的精神。這是一股來自民間的勢力,但它某些時候要比官方的態度更親切、樸素、感人肺腑。因而我同樣熱愛平民主義的北京,或者換一個詩意的說法:布衣北京。
很久以前我寫過一篇關於北京城南老居民區的考察報告。我當時覺得,京腔京韻的城南,怎麼讀都像一部毛邊紙的線裝書,都像老舍的小說。“它的概念貼近於老百姓、小市民、信用社、公共汽車、大雜院、龍須溝、廉價的日用百貨、蜂窩煤、二鍋頭、菜籃子工程、祖傳的手藝和鄉野風味的集貿市場。城南是與上流社會權力、財富、政治、貴族相對稱的半壁江山,是民俗的源泉,換句話說,城南是平民化的北京,布衣詩人的北京。”每個時代都有屬於它的一段城南舊事,跟措詞嚴謹的曆史書相比一口語化的城南舊事洋溢著過於濃鬱的人情味。它打開的是一座城市最隱秘、最繁瑣的記憶。所以在街頭聽老人說書,有時比在學院聽曆史課還要激動。至少它更容易喚醒你內心某種懷舊的情緒。
在過去的朝代中,北京的平民精神正如其平民生活,很大程度上是靠天圓地方、自成格局的四合院與胡同嗬護的。它既有被曆史感封閉的一麵,又有在獨立自主的傳統生存方式中埋藏著風起雲湧的開放的契機;它既滿足於“居陋巷、一簞食、一瓢飲”的世俗生涯而其樂融融正如孔子評價他的得意門生顏回“人不堪其憂,回也不改其樂”:又具備“居廟堂之高則憂其君,處江湖之遠則憂其民”的範仲淹式的憂患意識“先天下之憂而憂,後天下之樂而樂”;它既有在基本問題上“各家自掃門前雪”的自立意識,或個人主義但在整體形象上又頗為重視團結精神和維護集體榮譽感,普遍信仰“國大於家、家大於個人”的家國觀念“天下興亡,匹夫有責”,且不乏拔刀相助、雪裏送炭的江湖義氣;因而即使它的平民主義也不落俗套,遠離市井氣息與小市民心態,煥發出大大高於其社會身份的高貴、高雅、高明乃至高傲。平民的血統並不能限製其精神貴族式的使命感與責任感。哪怕一個布衣草民(如引車賣漿的販夫走卒),在某些場合談天說地,也頗有“指點江山、激揚文字”的君子風範。我在北京城裏打“的”,隻要跟身邊的司機―搭腔,總能引出他口若懸河的一番宏論,命題一律很博大,不外乎世界格局、國民經濟、城市建設、演藝圈、足球、股票之類。我估計駱駝祥子的時代也是這樣。有時他們眉飛色舞或憂國憂民的神情談吐簡直令我自慚形穢一一為什麼我眷戀的總是“小我”,而他們關注的才是“大我”。他們本身仿佛就是一個國家、一座城市或一個社會階層的代言人。北京人一出門,仿佛就把他們個人生活的小箅盤忘在腦後或鎖進家裏的抽屜裏了,然後以一種高瞻遠矚、置身度外的社會形象出現。北京人啊,在我眼中,最有資格稱得上是城市的主人。所謂北京人,北京的主人也。否則太辜負他們身上那強烈的主人翁意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