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27章 京劇的黃昏(2)(1 / 2)

程長庚算得上是第一號英雄,有廉頗老將之風。他走紅時,恰恰是在兩次鴉片戰爭期間,飽受西方列強淩辱的中國民眾普遍有呼喚英雄的心理,至少可以從其舞台的壯士形象獲得些許安慰。有人以杜甫的詩風比擬程氏的唱腔,謂為“天風海濤,黃鍾大呂”。哦,“國破山河在,城春草木深”,更能夠表現程氏雄渾沉厚的藝術風格。當時,“伶界大王”譚鑫培也獲得相當一部分票友青睞,程長庚卻不敢苟同:“惟子聲太甘,近於柔靡,亡國音也;我死後,子必獨步,然吾恐中國從此無雄風也。”我不以為這是同行冤家的互相嫉恨。他抑鬱的遺囑分明充滿了對家國命運的擔憂以及對世風日下的悵惘……

幸好後來出了個楊小樓一程長庚可以無憾了。楊小樓是個生龍活虎的武生,並且成為“武戲文唱”的典型。蔣錫武在《京劇精神》中說:“許多武生演員或長於短打,或拙於長靠,或多為俊扮者,而無勾臉戲等等。他們中間有人能拿單項第一,然全能冠軍卻非楊氏莫屬。這就是說,長靠的,短打的,箭衣的,勾臉的,俊扮的,以及猴戲、關羽戲(紅生)等等,他都能拿得起來,且無不精到。”可見楊小樓屬於十八般武藝樣樣精通的全才。不僅武藝高強,而且大有精神一能勾去觀眾的魂魄,非真英雄難以有此魔力。“猶記小樓在世,將簾一揚,側身而出,輕微地顫那麼兩三下,然後猛地把頭向台口一轉,眼睛一張,仿佛照亮了全場;雙腳站定,又似安穩了大地,全身挺住連背旗也像塑就的,這時全園鴉雀無聲,過了二三秒鍾才似大夢初醒般齊聲來一個碰頭好。”章靳以回憶楊小樓的一次亮相,簡直就像描繪英雄出世似的。楊小樓演武戲時擅長運用自己修煉的氣功,但有時候又完全是情不自禁地用力一一進入劇情了,以為己就是英雄人物的化身。他與梅蘭芳同台演《長阪坡》,有個“趙雲”從背後“抓帔”的動作一一被他抓了一下的梅蘭芳,事辰讚歎“楊小樓的左手五指像小鐵棒似地貼在我的脊梁上”。他演《野豬林》裏的鶴衝,又抓了一回高衙內,雖然抓的隻是衣領,扮演高衙內的孫盛世卻感覺到那隻手像鐵鉗子一樣越抓越緊,堪稱“鐵爪”。作為北派武生大腕的楊小樓,還曾與南派武生魁首蓋叫天合演《薛家窩》,有點打擂台的意思了。為表示謙讓,小樓請叫天演黃天霸,自己配演薛金龍。蓋叫天不識抬舉,以為正好可以趁勢把楊小樓趕下台。雙刀相會時蠻不是那麼回事,楊小樓“始終是蜻蜓款款、蛺蝶翩翩”,穩紮穩打,蓋叫天卻開始“目不暇接,往日玲瓏,似迷六孔”,被打得落花流水,隻得且戰且退。台下的看客紛紛讚歎:“滿台隻有楊小樓,找不到蓋叫天。”連蓋叫天也折服了:“楊老板的把子,不是慢而是快!快得那麼趕落人!可又快得那麼真著清楚。真是功夫!真是功夫!”從此不再敢輕視楊小樓的慢條斯理了。這也箅京派與海派的一次交鋒吧。楊小樓生於1878年12月3日,8歲學戲,11歲粉墨登場,整整演了半個世紀,花甲之年還在北京吉祥戲院演了整部《康郎山》,箅是告別演出了。因為僅僅半個月後1938年1月31日,他就病逝在家中床上。或許,他是夢想死在舞台上的。老天爺未遂其願。據傳說顧隨教授談京劇必談楊小樓,讚美其人有王者風範:“楊小樓唱霸王別姬,那真是帝王氣度;一到金少山,那就完全是山大王了,哪裏有半點兒帝王氣呢……”金少山在他眼中,似乎是“山中無老虎,猴子稱大王”。他是以貶金的形式來褒楊。但確實,金少山與楊小樓不可同曰而語,僅僅學了點皮毛罷了。他的走紅,隻證明大英雄已絕跡了。

同樣有傲骨的是“譚派”傳人餘叔岩,又有“新譚”之稱、有“天子呼來不上船,自稱臣是酒中仙”之太白遺風。1931年6這位拎著哨棒的武都頭,是由蓋叫天扮演。武鬆怕誰呀!可蓋叫天卻打不過楊小樓。楊小樓演過八十萬禁軍教頭林衝。

敢將十指誇針巧,不把雙眉鬥畫長一可梅蘭芳卻不信這個邪,偏偏要比試比試。一下子就豔壓群芳了。蛾眉曾有人妒。月,上海灘上作威作福的黑社會頭子杜月笙修建家祠,舉行落成典禮,遍邀京滬名角演戲。京派的梅、楊及其他大腕都應召而去,惟獨屢約餘叔岩都遭到拒絕―這是一尊請不動的菩薩。杜月笙可能還沒遇到過這樣的硬骨頭,火了,又派人傳話:“如不去,此生休想再到上海灘。”等於是威脅了。餘叔岩針鋒相對:“寧此生不到上海,也不去杜家演戲。”從此果然再未去申城。真正是“富貴不能淫,威武不能屈”。他的好朋友張伯駒賦詩稱讚:“笑他勢力豈能移?直節幹霄竹是師。縱使滬濱難再到,不來出演杜家祠。”

現在,說起京劇,人們首先想到的是梅蘭芳。其實那是個英雄輩出的年代,技藝超群、膽識超群的演員大有人在。隻不過梅蘭芳後來居上的光采過於耀眼了,使其周圍的星辰被忽略了。梅蘭芳是幸運的,他的演藝生涯一直延續到解放後;而這時候譚鑫培、楊小樓、餘叔岩等高手都已亡故,梅蘭芳大有獨步劇壇之勢。隻好“舉杯邀明月,對影成三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