說起老舍,就不能不聯想到北京。同樣,說起北京的現代文學抑或京味文化,就無法回避老舍。老舍給二十世紀上半葉的北京創造了平民的神話。他那一係列描寫社會底層市井生活的作品最充沛地體現了老北京的精神,從文學史的角度來看,老舍是當之無愧的現代大師;但是他一生的視線與筆觸,都平等地凝聚於本世紀北京城裏的小人物碰―紗:以及小市民的喜怒哀樂、悲歡離合,並無屈尊或居高臨下的傾向。老舍的偉大之處正在於此他以塑造小人物而成為大師。從趙子嶽、老張、二馬到駱駝祥子與虎妞,從早年茶館的顧客到後期龍須溝的居民……老舍仿佛向來就不曾躲進書房或離開北京城,他自始至終都與筆下的人物生活在一起,他的藝術生命是在身臨其境地重複這些人物的命運中度過並獲得延續的。老舍已經死了,但掀幵他的小說,那些栩栩如生的人物至今仍在紙上呼吸,堪稱典型的性格魅力在和讀者的啼笑姻緣中得以遺傳或擴散。在現實中我跟許多地道的北京人交往,他們那獨特的思路、幽默的談吐乃至豐富得近乎戲劇化的表情,都令我下意識地懷疑塗抹有老舍式的文學色彩。而八十年代脫穎而出的本地作家王朔,以詼諧的文風再度贏得全國讀者的喜愛,他同樣以老舍之後的京味小說代表自命。老舍的傳人,老舍精神上的傳人,從來就不曾斷絕。我不禁猜測:是北京人造就了老舍,還是老舍在影響著北京人?不管怎麼說,老舍與北京城同在,與北京人同在一他的作品給老北京的精神樹立了一塊樸素的文學紀念碑……
何謂老北京的精神?林語堂是這樣解釋的:“所有古老的城市都是經曆若幹世紀成長演變的產物。它們飽經戰爭的創傷,蘊含曆史的積澱痕跡。它們是已逝的人們夢想的見證……一個城市絕對不是某個人的創造。多少代人通過自己的生活方式和創造成就給這個城市留下寶貴遺產,並把自己的性格融於整個城市,朝代興替,江山易主,可北京老百姓的生活依然如故……城市永在,而他們的人生歲月轉瞬即逝。可見任何城市都要比一時主宰它的人偉大。”可見真正的老北京精神實際上是一種平民精神一雖然北京自古即是產生貴族、造就帝王將相的地方,但浮華的貴族文化是易朽的,隻有百姓生涯中歸納的樸素的真理才能達到不朽的境界。老舍的作品,正是努力為已逝的人們的夢想提供佐證,毫無疑問為北京這座曆史名城留下了一份寶貴的文化遺產一它固執地證明著一個時代,以及那個時代裏平凡而偉大的人們。這座城市的性格,就是這些人們性格的組合。再尊貴的城市史詩一一從某個方麵來說,都應驗著所有市民性格的萬花筒,以及彼此衝撞、融合的結果。老舍深諳此道,所以他從解剖市民性格著手,舉重若輕地給北京城獻上一首平民化的史詩、個性化的史詩……
這自然與他的身世有關。老舍遺著《正紅旗下》等於一部沒落的家族史與哀婉的自傳,追述了八旗子弟在京城衰敗、沉淪的過程。老舍於光緒二十四年出生在西城護國寺附近的小羊圈胡同一一相當於貧民窟,“一個頂小的胡同裏……一個很不體麵的小院”。他的家族屬於滿洲正紅旗,其時已由入關時的特權階級淪落為“一簞食、一瓢飲、居陋巷”的貧苦階層。老舍出生時即是貧民之子,無緣再享受祖輩的榮耀。據老舍自述:“我們住的小胡同,連轎車也進不來,一向不見經傳。那裏的住戶都是赤貧的勞動人民,最貴重的東西不過是張大媽的結婚戒指(也許是白銅的),或李二嫂的一根銀頭簪。在我還是孩子的時候,我們的小胡同裏……夏天佐飯的菜往往是拌小蔥,冬天是醃白菜幫子,放點辣椒油。還有比我們更苦的,他們經常以酸豆汁度日。它是最便宜的東西,一兩個銅板可以買很多。把能找到的一點雜糧或菜葉子摻在裏麵,熬成稀粥,全家分而食之。他的這番“憶苦思甜”生怕聽眾誤以為天方夜譚,趕緊又強調,“從舊社會過來的賣苦力的朋友都能證明,我說的一點不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