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34章 黃山鬆(1 / 1)

豐子愷

黃山鬆更有一種奇特的姿態:如果這株鬆樹長在懸崖旁邊,一麵靠近岩壁,一麵向著空中,那麼它的枝條就全部向空中生長,靠岩壁的一麵一根枝條也不生。

[作者簡介]

豐子愷:(1898—1975),畫家、散文家、美術教育家、音樂教育家、漫畫家和翻譯家。

著有《緣緣堂隨筆》

《西洋美術史》《護生畫集》《藝術趣味》

《藝術與人生》《子愷漫畫全集》等。

沒有到過黃山之前,常常聽人說黃山的鬆樹有特色。特色是什麼呢?聽別人描摹,總不得要領。所謂“黃山鬆”,一向在我腦際留下一個模糊的概念而已。這次我親自上黃山,親眼看到黃山鬆,這概念方才明確起來。據我所看到的,黃山鬆有三種特色:

第一,黃山的鬆樹大都生在石上。雖然也有生在較平的地上的,然而大多數是長在石山上的。我的黃山詩中有一句:“蒼鬆石上生。”石上生,原是詩中的話;散文地說,該是石罅生,或石縫生。石頭如果是囫圇的,上麵總長不出鬆樹來;一定有一條縫,鬆樹才能紮根在石縫裏。石縫裏有沒有養料呢?

我覺得很奇怪。生物學家一定有科學的解說;我卻隻有臆測:《本草綱目》裏有一種藥叫做“石髓”。

李時珍說:“《列仙傳》言邛疏煮石髓。”可知石頭也有養分。黃山的鬆樹也許是吃石髓而長大起來的吧?長得那麼蒼翠,那麼堅勁,那麼窈窕,真是不可思議啊!更有不可思議的呢:文殊院窗前有一株鬆樹,由於石頭崩裂,鬆根一大半長在空中,像須蔓一般搖曳著。而這株鬆樹照樣長得鬱鬱蒼蒼,娉娉婷婷。這樣看來,黃山的鬆樹不一定要餐石髓,似乎呼吸空氣,呼吸雨露和陽光,也會長大的。這真是一種生命力頑強的生物啊!

第二個特色,黃山鬆的枝條大都向左右平伸,或向下倒生,極少有向上生的。一般樹枝,絕大多數是向上生的,除非柳條掛下去。然而柳條是軟弱的,地心吸力強迫它掛下去,不是它自己發心向下掛的。

黃山鬆的枝條挺秀堅勁,然而絕大多數像電線木上的橫木一般向左右生,或者像人的手臂一般向下生。黃山鬆更有一種奇特的姿態:如果這株鬆樹長在懸崖旁邊,一麵靠近岩壁,一麵向著空中,那麼它的枝條就全部向空中生長,靠岩壁的一麵一根枝條也不生。

這姿態就很奇特,好像一個很疏的木梳,又像學習的“習”字。顯然,它不肯麵壁,不肯置身丘壑中,而一心傾向著陽光。

第三個特色,黃山鬆的枝條具有異常強大的團結力。獅子林附近有一株鬆樹,叫做“團結鬆”。

五六根枝條從近根的地方生出來,密切地偎傍著向上生長,到了高處才向四麵分散,長出鬆針來。因此這一束樹枝就變成了樹幹,形似希臘殿堂的一種柱子。我諦視這樹幹,想象它們初生時的狀態:五六根枝條怎麼會合夥呢?大概它們知道團結就是力量,可以抵抗高山上的風吹、雨打和雪壓,所以生成這個樣子。如今這株團結鬆已經長得很粗、很高。我伸手摸摸它的樹幹,覺得像鐵鑄的一般。

即使十二級台風,漫天大雪,也動彈它不了。更有團結力強得不可思議的鬆樹呢:從文殊院到光明頂的途中,有一株鬆樹,叫做“蒲團鬆”。這株鬆樹長在山間的一小塊平坡上,前麵的砂土上築著石圍牆,足見這株樹是一向被人重視的。

樹幹不很高,不過一二丈,粗細不過合抱光景。上麵的枝條向四麵八方水平放射,每根都伸得極長,足有樹幹的高度的兩倍。這就是說:全體像個“丁”字,但上麵一劃的長度大約相當於下麵一直的長度的四倍。這一劃上麵長著叢密的鬆針,軟綿綿的好像一個大蒲團,上麵可以坐四五個人。靠近山的一麵的枝條,梢頭略微向下。下麵正好有一個小阜,和枝條的梢頭相距不過一二尺。人要坐這蒲團,可以走到這小阜上,攀著枝條,慢慢地爬上去。陪我上山的向導告訴我:

“上麵可以睡覺的,同沙發床一樣。”我不願坐轎,單請一個向導和一個服務員陪伴著,步行上山,兩腿走得相當吃力了,很想爬到這蒲團上去睡一覺。然而我們這一天要上光明頂,赴獅子林,前程遠大,不宜耽擱;隻得想象地在這蒲團上坐坐,躺躺,就鼓起幹勁,向光明頂邁步前進了。

心香一瓣

“五嶽歸來不看山,黃山歸來不看嶽。”黃山的美景曾讓明代地理學家徐霞客留下了這樣的讚歎。而黃山鬆更是這座“天下第一奇山”的一絕。

文中刻畫了黃山鬆的三大特點:生命力頑強、一心向著陽光、團結。這是它們適應環境所磨礪出來的品質。樹猶如此,人不更應該如此嗎?

“平靜的湖麵,練不出精悍的水手。”苦難對於天才是一塊墊腳石,艱苦的環境才是優秀人才成長的沃土。“千磨萬擊還堅韌,任爾東西南北風”,黃山鬆,展現給世人的正是這樣一種奮鬥姿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