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站住了,他倆默默地相對,默默地彼此注視,彼此衡量。
“什麼時候回來的?”她問。
“有好一會兒了。”
“你每天下完班都不回家嗎?”她的語氣裏帶著責備,眼睛裏寫著不滿。
“唔。”他哼了一聲。
“你喝了酒。”
“唔。”他再哼了一聲。
“你每晚都去喝酒嗎?”
“唔。”他又哼一聲。
“在什麼地方喝酒?”
“酒家裏。”他答得幹脆。
“除了喝酒,也做別的事?”她問。
他銳利地看著她。
“我不是幼稚園的學生。”他說。
“是的。”她點點頭。“我能管的範圍,也隻有幼稚園。”她的聲音微微顫抖。
他熄滅了煙蒂,從沙發裏慢吞吞地站起來,他的眼光始終一瞬也不瞬地停在她臉上,有種緊張的、陰鬱的氣氛忽然在室內醞釀,他硬生生地把視線從她臉上移開,喉嚨沙啞地說:
“你該回去了。”
“是的。”她說,並沒有移動。
“怎麼不走?”他粗聲問。
她不響,佇立在那兒,像個大理石的雕像。
他的眼光不自禁地又落回到她的臉上,他呼吸急促,聲音重濁。“我說過,我像個破了洞的口袋。”他艱澀地說,“自從她離我而去,我一直生活在自暴自棄裏,墮落與罪惡與我都隻有一線之隔。你如果像你外表那樣聰明,就該像逃避瘟疫一樣逃開我。”
她仍然佇立不動,眼光幽幽然地直射向他。
“你聽不懂嗎?”他低吼,聲音更粗更啞更澀。“我叫你逃開我,回家去!”
她緩緩地走近了他,停在他麵前,她的臉離他隻是幾吋之遙,她悠然長歎,吐氣如蘭。她的眼光如夢如霧如秋水盈盈。她的聲音低柔而清晰:
“她叫什麼名字?”
“誰?”
“你的太太。”
他重重地呼吸。
“請你不要提起她!”
“好。”她說,揚起睫毛,那兩泓秋水映著燈光,閃爍如天邊的兩顆寒星。“我不提她!你剛剛說什麼?你叫我回家去?”
“是的。”他啞聲說,目光無法從她臉上移開。
“為什麼?”
“我——不想傷害你!”
她又悠然長歎。
“你叫我走,而你說不想傷害我?你甚至不知道,怎樣是傷害我,怎樣是愛護我!好吧!”她轉身欲去。“我走了,”她的聲音輕柔如夢。
“隻是,今晚叫我走了,以後,我也不會再來了。”
他一伸手,緊緊地握住了她的胳膊。
“靈珊!”他衝口而出,熱烈地低喊,“我還有資格再愛一次嗎?”
她迅速地掉轉頭來,雙頰如火。眼睛裏是燒灼般的熱情,大膽地、執拗地、毫無顧忌地射向他。這眼光像一把火,燒毀了他所有的武裝,燒化了他所有的顧忌。他把她拉向了懷裏,俯下頭去。他的嘴唇緊貼在她的眼皮上,吻住了那道火焰。她不動,然後,他的唇滑了下來,沿著那光滑的麵頰,一直落在她那柔軟的唇上。
時間有片刻的停駐。他們緊緊地貼著,他聽到她的心跳,聽到自己的心跳,聽到她的呼吸,聽到自己的呼吸。好久好久,他慢慢地抬起頭來,把她的頭緊壓在自己胸前,把她那纖小的身子,擁在自己寬闊的胸懷裏。他抬眼看著窗外,一彎新月,正高高地懸掛著,遠處,有不知名的鳥兒,在低聲地鳴唱,他輕聲說:
“像你的歌。”
“什麼?”她的聲音,從他胸懷中壓抑地、模糊不清地透了出來。
“像你的歌。”他再說。
“什麼歌?”
“月朦朧,鳥朦朧。”他喃喃地念。扶起了她的頭,他用雙手捧住她的臉,燈光映照在她的眸子裏。“山朦朧,樹朦朧。”他再念,長長地吸了口氣,“燈朦朧,人朦朧。”他的聲音低如耳語,他的嘴唇重新捉住了她的,緊緊地、緊緊地,他吮著那唇,像陽光在吸取著花瓣上的朝露。“別離開我!”他說,他的唇滑向了她的耳邊,壓在她的長發上,他的聲音像個無助的孩子。“我隻有個像蛋殼一樣的外表,一敲就碎。靈珊,別離開我!”
她抬起頭來,伸手撫摸他那粗糙的下巴,他的眼睛濕漉漉的,裏麵閃爍著狼狽的熱情。
“你在怕什麼?”她問。
“怕”他頓了頓。“破碎的口袋,裝不住完美的珍珠。”
“我會穿針引線,縫好你的口袋。”她說,用手環住了他的腰,把頭倚在他的胸前。可是,她覺得,他竟輕輕地顫栗了一下,好像有冷風吹了他似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