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實,邵卓生這人並不笨,反應也不算遲鈍。隻因為靈珊不喜歡他,難免處處去誇張他的缺點。事實上,邵卓生個子瘦高,眉目清秀而輪廓很深,以外型論,他幾乎稱得上漂亮。靈珊就知道,在幼稚園的同事中,好幾個未婚的女教員都對邵卓生感興趣,還羨慕靈珊有這麼一位“護花使者”。邵卓生最大的優點,在於有極高度的耐性。而且,他對於自己不懂得的事情,也知道如何保持“沉默”,以達到藏拙的目的。所以,和他同進同出,無論怎樣,他並不讓靈珊丟臉。
這晚,他們去銀翼吃的飯,靈珊最愛吃銀翼的豆沙小籠包,正像她愛吃“芝麻冰淇淋”一樣,中國人對吃的藝術,已經到達了匪夷所思的地步。豆沙可以做小籠包,芝麻做冰淇淋,邵卓生說:
“我知道,你最愛吃特別的東西!你喜歡——”他挖空心思找成語,終於找到一句,“與眾不同!”
“哼!”靈珊哼了一聲,不予置評。
“你還想吃什麼,我幫你點!”看靈珊臉色抑鬱,他耐心地,討好地說,“這家館子,就是花樣比較多!”
“叫他們給我做一個‘清蒸癩蛤蟆’!”她說。
“什麼!”邵卓生嚇了一跳,訥訥地說,“有……有這樣一道菜嗎?清蒸什麼?”
“清蒸癩蛤蟆!”靈珊一本正經地。
邵卓生看看她,抓抓頭,笑了。
“我知道了,你應該說‘清蒸櫻桃’,或者是‘清蒸田雞’。要不然,你是想吃牛蛙?”
“不是,不是,”靈珊沒好氣地說,“我說的是清蒸癩蛤蟆!”
邵卓生呆望著靈珊,默然沉思,忽然間福至心靈起來,他俯過身子去,低低地對靈珊說:
“你是不是在罵我?你要他們把我給清蒸了嗎?”
靈珊愕然地瞪大眼睛,知道邵卓生完全拐錯了彎,她就忍不住笑了,她這一笑,像撥烏雲而見青天,邵卓生大喜之下,也傻傻地跟著她笑了,一麵笑,一麵多少有些傷了自尊,他半感歎地說:
“假若真能博你一笑,把我清蒸了也未始不可……”
“卓生!”她喊,心中老大地不忍,她伸手按在他的手上。“你完全誤會了,我怎麼會罵你?我隻是……隻是……隻是順口胡說!”
邵卓生被她這樣一安撫,簡直有些喜出望外。在這一刹那間,覺得即使當了癩蛤蟆,即使給清蒸了也沒什麼關係,他歎口氣說:
“我覺得,我命裏一定欠了你的!我媽說,人與人之間,都是欠了債的,不是我欠你,就是你欠我!”
靈珊真的出起神來了,看樣子,邵卓生是欠了她的,而她呢?大概是欠了韋鵬飛的,韋鵬飛呢?或者是欠了那個欣桐的!欣桐……靈珊心中掠過一抹深深的痛楚。欣桐,她又欠了誰呢?欠了命運的?欠了死神的?如果欣桐不死,一切局麵又會怎樣?
吃完飯,時間還早,她在各種矛盾的苦惱和痛楚中,隻想逃開安居大廈,逃得遠遠的。於是,她主動向邵卓生提出,他們不如去狄斯角聽歌。邵卓生是意外中更加上意外,心想,準是一念之誠,感動了天地,竟使靈珊忽然間溫柔而親密了起來。
在狄斯角,他們坐了下來。這兒是一家改良式的歌廳,不像一般歌廳那樣,排上一排排座位,這兒是用小桌子,如同夜總會一樣。由於有夜總會的排場,又有歌廳的享受,兼取二者之長,這兒總是生意興隆,高朋滿座。靈珊是久聞這兒的大名,卻從沒有來過,所以,坐在那兒,她倒也認真地享受著,認真地聽著那些歌星唱歌。隻是,在心底,一直有那麼一根細細的線,在抽動著她的心髒,每一抽,她就痛一痛。歌星輪流地出場退場,她腦中的一幅畫麵也越來越清晰;韋鵬飛沉坐在那冷澀的、幽暗的房間裏燃著一支裏,滿屋子的煙霧騰騰,他隻是沉坐著,沉坐著……
一位“玉女歌星”出場了,拿著麥克風,她婉轉而憂鬱地唱著一支歌:
見也不容易,
別也不容易,
相對兩無言,
淚灑相思地!
聚也不容易,
散也不容易,
聚散難預期,
魂牽夢也係!
問天天不應,
問地地不語,
寄語多情人,
莫為多情戲!
靈珊心中陡地一動,她呆呆地注視著那個歌星,很年輕,大約隻有二十歲出頭,身材修長,長發中分,麵型非常秀麗,有些麵熟,八成是在電視上見過。穿著件白色曳地長裙,飄然有林下風致。她對這歌星並沒什麼興趣,隻是那歌詞卻深深地撼動了她。用手托著下巴,她怔怔地望著那歌星發呆。下意識地捕捉著那歌詞的最後幾句:
春來無消息,
春去無痕跡,
寄語多情人,
花開當珍惜!
她再震動了一下,“花開當珍惜!”她珍惜了什麼?她竟在和一朵早已凋零的花吃醋嗬!轉頭望著邵卓生,她說:
“幾點鍾了?”
邵卓生看看表。
“快十二點了。”
她直跳起來。
“我要回家!太晚了。”
邵卓生並不挽留,順從地站起身來,結了賬,跟她走出了歌廳。她垂著頭,始終沉思著,始終默默不語,始終雙眉微蹙而心神不定。到了安居大廈門口,她才驚覺過來,對邵卓生匆匆拋下了一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