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野地裏的百合花(1 / 1)

人情

作者:朱阿蠻

我家二姨常讓我想到《聖經》裏的一句話:你看那野地裏的百合花,她們不種也不收,可她們比所羅門王最昌盛的時候還要繁榮。

二姨這兩年新興了一項事業,在家門口的公園裏擺起了教人跳六步吉特巴的攤子。別提有多麼投入身心了,日複一日風雨無阻地開班授課,腰間別個對講,嘴邊掛著麥克。太陽天戴著墨鏡,襯衣皮褲,來去匆匆。前兩天在電話裏告訴我,她們的水兵舞俱樂部百度吧開通了,開心得嘰裏呱啦。“你上去看看我們的視頻,你快點來給我拍一套照片,也要放上去,我要做一套統一的貝雷帽,以後都帶著帽子跳。”

二姨在家裏一直是隻黑羊。十八九歲人人清湯掛麵的歲月,她已經學會燒熱火筷子燙卷頭發簾。二十五六歲人人都在看《渴望》學賢惠的時候,她已經離了婚。三十歲了,大家都拚命求穩定,入黨等升級,她退了黨辭了職,把檔案不知往哪裏一扔隻身南下了。一個人在異鄉,神龍見首不見尾,大約也吃喝玩樂恣意飛揚過。吃盡用盡,從不搞計劃經濟,隨手賺來隨手花出去,那一櫃子的瓶瓶罐罐,血汗錢淨換了這些擦擦抹抹。

到了四十多歲時,回到北京的老窩。原本住在陶然亭公園北邊的棉花胡同,四年前開始拆遷,良順得很,因為相信先簽先走可以多得一些獎勵,連夜打個鋪蓋,背包窩傘就撤離了。現如今望著馬路對麵還抗著已經多抗出一百萬的老鄰居隻好聳聳肩,“一百萬一年我雖然掙不出來,不過要我沒水沒電我也受不了呀,算老娘沒有財運。”領了拆遷款搬離舊宅,在附近的粉房胡同租的那一間不足十平方米的小房間,也沒比沒水沒電好多少,冬天連爐子也不能點,抱著個電暖氣,多半時間窩在被子裏,飯也不願意出被窩來吃,凍得跳腳排號等著西紅門的經濟適用房,等了三年多。近一年租的房子也麵臨拆遷,房主指望她住在裏麵當釘子戶,看守空屋,權充房資。

大概在南方住了多年的關係,二姨多少帶了南方女子的愛嬌,大冬天也是穿裙子。染褐色的頭發,隔三五天就要用小牙刷補補發根的顏色。

小時候,我總覺得她就是王安憶筆下的王琦瑤之流。《長恨歌》的後記裏提到過一個愛跳舞的女人,因為一條曳地的長裙被卷到車輪下。對她我總有浪漫又慘烈的幻想。後來又覺得她像《上海的金枝玉葉》裏的戴西,八十歲也要一絲不苟地梳好一頭銀發、抹上唇彩才肯出街,是對人對己的尊重與嬌矜。

有一次她知道我一個人在家帶孩子,怕我沒空買菜,路過菜場給我帶了一條鱸魚,連小蔥都配好,進門先不好意思地說,“我今天去逛菜場,頭發散亂很老相吧?”我一邊說怎麼會,一邊按按我睡起來還沒梳理過一邊高一邊低的發型,慚愧自己的不修邊幅。她臨走時又在門廊鏡前審視了自己一回,“哎,這個裝菜兜子醜死了。真是沒辦法,買不到好看一點的環保袋。還好這附近我沒有什麼熟人的。”

這兩年因為教舞,二姨愈見明朗歡娛了起來。

每天一早用滾軸小推車推著兩個音箱,從九點到十一點半,點點踏踏教得十分細致認真。套用天津喜劇片一句台詞——“嘛錢不錢的,樂嗬樂嗬得了。”同一種舞步,她偏比別人多一份妖嬈,這就是天賦。

如今,學舞的人逐漸多了起來,很多學員年紀並不大,想必都是壯年下崗的緣故。

去年9月,二姨的陶然亭水兵舞俱樂部正式成立,前不久剛歡度了周年慶典,現在總有二十來人的固定成員,開始承接一些企業的活動表演以及公園文化節的演出。除了教課,二姨還要花更多時間去排練、彩排,忙得腳不沾地、神采飛揚。

幾年前有部電影《自娛自樂》,裏麵有個叫阿蓮的鄉下姑娘,喜愛歌舞。當李玟扮演的這個阿蓮穿著開叉處被縫死的旗袍,在台上一邊僵硬地蹦著,一邊唱著“踢踏踢踏踢,踢踏踢,踢踏踢”的時候,屏幕外的我們忍不住發噱。

但如果真的有那麼一個舞台,真的有那麼一個鄉下姑娘,她表演的那個時刻,在她自己的心中,和台下愛慕著她的人的心中,她就是最美的,有著夢露的風情。

有時候人們所需的也就是那麼一時的陶醉,一時的忘情。

摘自《人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