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春天的不同底色(1 / 3)

春天的不同底色

散文

作者:李新立

為生計而奔波的間隙,有時會擔心將裝進記憶口袋的許多東西忽略。不,不是忽略,而是擔心被“眼下”的種種擠得溢掉。譬如春天。

記憶最底部的春天,總是在鄉下老家,總是離不開童年。

而又與春天緊密相聯的,離不開花。五彩紛呈,更接近理想的生活,充滿溫暖的氣息。

春節裏,六盤山下的村莊尚埋在寒冬中,所謂春暖花開還有待時日。過年的第一件事,先從花事做起。我和兄長們起來,除了看到擺在盤子裏的難得吃上的美食,就是五顏六色的紙張。那些美食,年三十就做好了,置在一個用麥稈編織成的籃子裏,苫了紗布,散著麵香。上麵用顏料點了指頭蛋大的花瓣兒,紅色的,洋溢著人間喜氣。父親起得早,他已經裁好了彩紙,紅的,綠的,互相錯落著排放在桌上,它們有些成條形,有些巧妙地連在一起,提起來,是好長的一大串。早就想到它們的用場了,難怪在夢中聽見裁紙刀與紙接觸時發出的細響。院子南,有個能修下三間瓦房的花園,栽了幾棵果樹,現在,它們尚未複蘇,枝丫幹枯,伸向高處。在父親的指導下,換上新衣服的我們弟兄,把彩紙掛到樹上去。回到屋簷下,一個轉眼,院子裏彩色浮動,恰是“春光滿園”。

屋裏,火爐子燃燒得正旺,一壺水開了,母親提了過去,架上了一隻鐵缸子。那裏麵,擱進去了幾根蠟燭,遇到高溫,蠟很快融化。母親又打開箱子,拿出一個紙盒兒,順手,在炕席下掐下一片席篾。打開盒子,裏麵躺了幾隻裝青黴素的那種小瓶兒,但已經不作藥瓶子了。它們的裏麵裝了染料,紅的,紫的,黃的。母親打開瓶蓋,用席篾將紅色的顏料挖出麻子粒那麼大的一點兒,丟進了蠟裏,頃刻間,蠟也就成了彩色的。我知道,這隻是做蠟花的材料之一種。另一種材料也已經備好。杏樹的小枝條被折了回來,上麵纏好了棉花,接下來,可以開工了。蘸了涼水的食指伸進溶化了蠟燭的缸子裏,迅速拿出來,然後點到樹枝上的棉花上。依次做下去,十幾分鍾後,一束花就攥在手上。花十分鮮亮,每個瓣兒瓷器一般光滑滋潤。它叫什麼花呢?那麼多朵,擠在一起,成串成串的,不是山桃花,也不是杏花,更不是不久要綻放的枇桃花。可是,仔細打量,像是山桃花,也像杏花,還像枇桃花。插在準備好了的兩隻酒瓶子裏,一貫昏暗的屋子,頓時充滿了亮色和春天的味道。

所有這些,孩子們隻為圖個熱鬧。我那時就沒有從任何角度去想過為什麼要做這些。大人們肯定不一樣。或許,這與六盤山下的春天來得太遲大有關係。真正桃花開、杏花綻時,村莊裏已經進入繁忙的農事,父親、母親已經無暇顧及那些正在開放的和將要開放的花。他們心裏的春天,早在短暫的春節裏像日曆一樣,一頁一頁被撕掉了。我家的院子東邊,就是一個山坡,長了半片杏樹,半片桃樹。正月過去,二月未出,三月將至,桃花杏花相繼開放,門前的梨樹也做出綻放的架勢。難怪有諺語說,“桃花開,杏花綻,急得梨花把腳絆”,它們要競賽似的。熱鬧歸熱鬧,回想起來,總為大人們遺憾。懂事的孩子,可能不是我,愛美的孩子也不會是我,就是大哥也比我強,他將桃枝在放學路上采了回來,插在瓶子裏,已經沒有大人來打理它們了,就像我們散亂的頭發。倒是長在院子南牆下的一棵枇桃樹,或許是花朵茂密,或許是花期較長的緣故,母親在一次散工後,朝它看了一眼,口裏發出一聲讚歎,臉上露出了笑容。那笑容,在她疲憊的臉上停留的時間不長,卻很美。

後來,我們一家中的大多數成員寓居小城。我們本來是奔著改變生活而去的,每年春天少有回家。城裏的樓房是孩子們的夢,村莊裏曾經有三位少年,春天時他們起得很早,說是去上學,其實是沿著山梁,經過十數個小時的跋涉,天黑時抵達了城郊。黑暗中,他們沒有看到高大挺拔的樓宇,隻體驗了饑餓和寒冷,第二天被人發現後送了回來。在城裏,起初我們沒有向往中的樓房,很長一段時間租住在某企業的一間倉庫裏,這和三位少年相比,已經幸運多了。倉庫的所有窗戶封閉著,如果不出去走走,感覺不到季節明顯交替。我在一家名為工藝美術廠的集體企業上班。說是工藝美術廠,其實沒有多少工藝產品,能跟美術沾上邊的,是將玻璃拓在畫片上,描那些杭州西湖的景色。至今沒有去過南方,但感知到南方一直處在春天裏:水波瀲灩,樓閣曲徑,柳枝搖曳,鶯歌燕舞。我將一幅塗了更多綠色油彩的玻璃片子,掛在倉庫的一麵牆壁上,東起的和西下的陽光穿透臨街窗戶的窗簾縫隙,光條掃描射在玻璃上,投射出的光亮在屋內晃動,讓人目光驚喜。當時,我有個侄子跟著我的父親試讀城裏的小學。侄子那時約六七歲,驚訝地盯著浮動的光斑,指著玻璃上的綠色,連聲說:冰草,冰草,冰草!這孩子也懷念他所見過的春天了。他有些興奮,實在屬於意外,是我沒有料想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