卯時。
日將東升。
然星月餘輝不曾散盡,故日月星三者好似連成一片,彼此交相輝映,形成難得的美景。
隻是美景雖有了,良辰卻再不複。
出身蠻夷部落,卻有著一個很好聽的名字的女子獨坐在庭院中,感受著晝夜交錯時的絲絲涼意,一股失落傷感的情緒從她的心中飛速擴散,進入那雙並不大但卻勝在精致耐看的眼眸之中。
眼上自然是眉,不濃也不淡。
她眉心之間卻是有些特別,生了一枚紅棗大小的朱紅色印記,本如嬌豔女子的烈焰紅唇,但隨著女子的眉開始蹙起,這枚印記便好似遠山中的一抹雲霧,朦朦朧朧,飄浮變幻,始終帶著揮之不去的苦悶哀愁。
她本沒有這麼苦這麼愁的。
眉心間的印記原本也沒有這麼紅的。
是那個一生戎馬南征北戰但卻粗中有細的高大男子當初從麾下軍士殺死的野狼中取出一撮上好的狼毫,以狼毫為筆,蘸了點朱紅色的顏料,用著並不熟練的手法,於她眉心中點下很輕卻又很重的一筆,才有了如今的眉間一點朱砂。
眉間朱砂,憑添芳華。
可縱使芳華絕世,若無人來賞,無人來愛,又有何用?
喚作月夕的女子突然間不忍再看那天穹上最後的星辰。
她將頭深深地埋下,靠在了彎曲的膝蓋之上。
晨光與夜色交替之時,或許是一天中最美麗奇妙的時刻。
包括周圍的花,花邊的草,草旁的樹,樹上的葉,葉身的露,無一不是美麗的。
其實她自己也是美麗的。
但她卻再沒有心思來欣賞這種美麗。
靜謐無人語時,她悄然紅了眼睛。
眼中的紅,與眉間的紅,如出一轍,那麼刺目,那麼惹人憐。
本該愛她憐她的人卻已不在。
如果他尚在此處的話,他一定會走上前去,先為她添一件寒衣,再陪她屈膝坐著,用著響亮但有時也不失柔情的聲音輕輕安撫著她。
那一刻的她,才高興,才幸福。
她本有機會更加高興更加幸福,如果那一天他沒有披甲,沒有提斧,沒有調兵,沒有遠走,而是騎著胯下白馬,徑直朝她所在的地方走來,那麼即便那個大大咧咧慣了的男人沒有為她鋪上十裏紅妝,她也會滿心歡喜地對他說三個字。
我嫁你。
簡簡單單的三個字,意義卻非凡。
她其實早就想說出這三個字了,在他還不曾成為神農氏第一大將的時候,隻是礙於女兒家的麵子與遲遲未到的時機,她才一直不曾說出口。
一人不言,一人默等。
等著等著那一人卻徹底不見了蹤影。
她很想大聲罵他幾句,宣泄心中壓抑著的無盡悲憤,可話至嘴邊卻怎麼也出不了口。
出口了也無用。
因為他聽不到。
她還聽得到。
可聽到的隻是以往他對她所說的那些話。
“哎,小小年紀怎麼就學人當山賊攔在路中間了?你知不知道若是方才我手下這幾位兄弟的戰馬再快上一步,你的小命就不保了。”
“不保就不保,你這惡魔殺的人還不夠多嗎?我的家園,我的族人,哪一個不是因你們而毀滅的?”
“族人......家園......毀滅,我好像明白了。”
“明白了你還發動這場戰爭,人命在你眼裏就這麼不值錢嗎?!”
“傻丫頭,遊牧民族與農耕勢力的矛盾自古便不可調和,況且天下大勢本就是分分合合,就算我不提斧握刀,率鐵騎征戰,狼煙和戰火也會被別人點燃。和平這種奢侈的東西是有,但卻是建立在無數大大小小的戰爭上,既然是戰爭,總免不了死人的。”
“我不管什麼天下,什麼大勢,就算一定要死人,為何不是你這等作惡多端,手上沾滿血腥的大惡人?”
“傻丫頭,從古至今有幾人是不死的?就是那開天辟地的盤古,也有力竭壽終之時,不過是分時間早晚而已。所以你如果想看到我死的那天,就得好好地活著,到時候......嘿嘿,沒準兒還能在我的衣冠塚旁罵上幾句,詛咒我生生世世......”
“衣冠塚,你這是在咒自己會死無全屍咯!”
“哈哈,不算自己咒自己,天道循環而已,金戈鐵馬去,馬革裹屍還,對於領兵征戰沙場者而言,這是最好的歸宿了,不過我運氣未必會那麼好,就先定個衣冠塚吧。”
......
“大個子,跟了你這麼多年,為何從來不曾見你卸甲?”
“甲胄這玩意可比山還重,既然穿上了就難以卸下。”
“難麼?你力氣這麼大,九頭牛都比不過你,莫說是卸甲,就算是撐破鎧甲,也沒問題的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