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頭,我想你
真情敘述
作者:馮霜淩
其實我心裏一直是看不起他的,父親——從小。
我不知道別人家的父親為什麼可以耀武揚威地訓斥別人;可以毫無顧忌地開懷大笑;可以隨心所欲地嬉笑怒罵,而他卻不能。他總是愁苦著臉,謙卑地、默默地躲在一個不起眼的角落裏,漠然地看著這一切。而他的謙卑,並不能換來別人的同情,隻會讓一些人更加肆無忌憚地傷害他:在馮姓這一家庭裏,論輩分,他是最長的一輩。和他的同齡人,都喚他叔、爺。可就是這些喚他叔、爺的人,卻可以輕薄地摸著他的頭,尖酸刻薄地說:“絕戶頭、斷子絕孫的絕戶頭。”難道沒有兒子,沒有了延續的香火真的是一種罪過嗎?我無從知道。隻是作為女兒,麵對別人這樣汙辱父親,心裏是撕裂的傷痛。我真希望父親“呼”地站起來,指著那個人的鼻尖罵:“老子就是絕戶頭,你能咋樣?”然後凶巴巴地賞給那人兩耳光——可,您除了默默地流淚,就是“吧嗒吧嗒”地吸著旱煙鍋子。父親,您真是窩囊到家了!
我14歲那年,家裏準備蓋新房,因原來的房子實在太破了,每逢下雨天,屋裏漏滿了水,姐妹幾個用盆子往外拚命舀水。蓋新房卻買不起磚,父親就去村東頭磚瓦廠撿人家扔掉的半塊磚,然後用水泥、石沫把它們砌成長方形的石塊,準備蓋房子用。那年夏天,鄉裏突然下來檢查衛生。那個肥胖的家夥,用手指著父親,像吆喝牲口似的:“你,快點,快點。”看著60多歲的父親滿頭大汗吃力地搬著石墩,再瞅瞅那凶煞的家夥,我忍不住頂撞道:“快點、快點,催命鬼似的。”那家夥凶狠地走到我麵前,拿棍棒指著我:“你說啥,你再說一遍。”語氣是惡狼式的。此時的我,多希望父親像別人的父親那樣,用胸護著我,瞪著眼珠子對那家夥吼道:“這是我的閨女,你想咋樣?有本事衝老子來。”可父親並沒有,他隻是衝我破口大罵:“小孩家,知道個屁,快幹活。”這是父親第一次罵我,也是唯一的一次。那一刻,我不再同情老實、能幹的您,點點滴滴的事串到一起,隻能使我更加看不起您,覺得您是一個十足的窩囊廢。您連自己的女兒都保護不了,還配做父親嗎?
是從什麼時候起,我愛上他了呢?
是2002年的那個冬天吧!當年近80歲的父親,因肺氣腫而被醫生判處“死刑”時,我癱坐在地上,再也站不起來了。那一刻,生活的一幕幕,全是父親的慈愛:父親懷抱年幼的小妹,手裏牽著小小的我,滿臉的歡笑。到他那喂養牲口的小屋,他用馬勺做好粉條湯,放在嘴邊,輕輕吹著,一口一口喂妹妹、喂我。三姐的腳紮進了玻璃碴,他心急如焚,抱起三姐,幾乎是健步如飛地奔向村醫療室。父親趕驢車去新鄉拉火堿,拾回來一堆西瓜皮,然後用刀把上麵的一層薄薄地削下來,再用一盆盆清水洗幹淨,讓女兒們啃那西瓜皮上殘留的粉紅甘甜。為了供女兒們上學,他省吃儉用,為能多賣幾個菜錢,他冒著瓢潑大雨,挑著七八十斤重的擔子,走街串巷十幾裏路……他沒有像其他莊稼漢那樣,認為女兒是賠錢貨,他對女兒寬容到了極點,即便是生氣極了,哪怕是摔東西,也舍不得打女兒一下。父親,是一個多麼優秀的男人啊!在“不孝有三,無後為大”的年代裏,他靠蠻橫、帶著6個手無寸鐵的女兒,能打過如狼似虎的人家嗎?隻能是頭破血流,甚至家破人亡。忍讓不是父親的本性,可忍讓,卻讓我們都健康平安地挺過來了。已為人妻人母的我,忽然間懂得了父親:他所有的忍讓都是為了女兒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