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此,家裏又多了一位幫手。洗碗、掃地等家務曲珍全包了。我姐姐找來藥方和針劑給她,讓她每天去鄉裏的診所注射。一個多月後,她臉上和手上的扁平疣都沒有了,露出了白裏透粉的膚色。她開始唱歌。尤其是和洛桑一起幹活時,她會脫去外衣扔到地上,挽起袖子,放聲唱起山歌。
他們倆要用家裏的廢木頭、舊鐵皮等幫我修一個小倉庫。
漸漸地,洛桑不再外出念經了。他和曲珍一起,每天在家裏打掃衛生,在屋後的河畔洗衣服。園子裏從山上流下來的溪水,往往在雨季泛濫,冬季結冰後又把水堵塞在牆外。洛桑和曲珍卷起褲腿,大冷的天跳到溪水裏,開始忙著搬來石頭整修水渠和疏通水道。這年快開春時,我買了好些花苗,我們三人在園子裏開辟了一小塊花圃,從廁所挖來肥料,種下的薔薇和刺梅、探春等很快就發出了嫩芽。洛桑還很會養狗,他在園子裏找到一個凹進去的大石塊,把犛牛骨頭放在上麵砸碎,曲珍已經燒好了火,骨頭在旺火上熬一個多小時,加上糌粑和稍許的鹽攪拌好,家裏的狗吃後越來越強壯和凶猛了,忠實地守護著家園。
但是不久,家裏的氣氛有了微妙的變化。這天,像往常一樣,午餐時,正當洛桑畢恭畢敬地雙手把筷子遞給曲珍,其美突然站起來離開了餐桌。我有些尷尬,裝著沒看見,隻顧哄著旦拉吃飯。洛桑和曲珍默默不語,看上去很是沮喪。接下來大半天,曲珍一直躲在屋裏沒有出來,到了吃晚飯的時候,洛桑盛了一碗麵疙瘩送去了她的房間。
第二天清晨,陽光好極了,我從洛桑和曲珍燃起的香柏的桑煙中醒來,感到心境格外恬靜。園子裏,落滿草尖的露水閃爍著一片迷蒙的光;樓下陽台上,傳來曲珍和洛桑輕聲念誦經文的聲音。我披上晨衣,正準備下樓到園子裏散步,突然,隻見其美躥到陽台上雙手叉腰,站在洛桑和曲珍的麵前大吼道:“你們不要靠那麼近!”旦拉也跑出來了,這天是星期六,他沒有去幼兒園。他手裏拿了一截“金箍棒”大喊著“我要抓白骨精”,便要去打曲珍。
“旦拉,不許這樣!”我忙大聲嗬斥他。樓下的頌經聲停下來了,我看不見洛桑和曲珍的臉。
花草經過一夜的雨,似乎又長高了一截,垂柳伸到了小路上,洛桑和曲珍一麵修剪著樹枝,一麵輕聲說笑著。突然,曲珍彎下腰捂住鼻子,鮮血從她的指縫裏流下來。我忙找來雲南白藥,洛桑神情緊張地扶著曲珍到她的房間躺下,又急忙端來一盆清水灑在地上,再轉身出去拿來香爐,在屋裏煨桑……直跟在後麵的其美先是冷冷地看著,後來竟“哇”的一聲大哭開了。我連忙把她拽到樓上,其美氣憤地辯解說,她哥哥這樣做,敗壞僧人的作風。說著,其美哭得更凶了,她一屁股坐在地上,一麵抹著眼淚,一麵任性地哭喊道:“我哥哥洛桑除了念經什麼都不會,他如果還俗娶老婆在拉薩靠什麼生活,又怎麼有臉回老家見人呀……”望著尚年幼的其美,我為她說出這樣老到的話大吃一驚!
一會兒,其美哭哭啼啼地下樓去了。我一人坐在樓上的書房裏發呆。窗外,山頂的積雪像銀色的桂冠,一陣清風吹來,帶著雪的寒氣,我打了個哆嗦,平靜的生活中,難道出了什麼問題嗎?
晚餐時,我回避著洛桑和曲珍的目光。園子裏,黃昏的霞光透進來,在桌子上鋪下了彩虹般的光影。
“寶貝,來,跟媽媽到村裏散步去。”吃過飯,我牽著兒子走出了家門。身後,傳來其美的哭鬧和叫罵聲。村莊裏,炊煙嫋嫋,小河靜靜地流淌著。
天快黑的時候,我才遲遲回到家。客廳裏沒有開燈,其美和曲珍分別縮在一角,洛桑已經離家出走了。
接下來的幾天,曲珍神情恍惚,常常在做飯時打碎碗或者一個人發呆。
“勾引出家人的女魔!”其美惡狠狠地罵道。我失望地望著其美,心想,一個少女怎會有這麼硬的心腸!又一想,我該給曲珍找一份工作了。
我帶著曲珍開始天天去朋友的飯店、遊泳館等諸如此類地方找工作,但因她不懂漢語沒人肯要。後來在一位朋友開的度假村裏,總算在廚房裏幫她暫時找了一份活路。臨走前,我答應她一有更好些的活路,就來接她。
不久,我內地來的幾位朋友要請一位活佛去那個度假村玩,我也同去了。
我見到了卓瑪。她是那位活佛的妻,佛母。她畢業於甘孜地區藏文師專。我和她是在青樸山上認識的,采訪過她。那晚,美麗的卓瑪不時越過眾人的目光,深情凝望著被眾人簇擁的活佛。活佛的名片上印著“寧瑪派”,大概是為了示意可以“結婚”吧。他們之間的愛情故事,在青樸山上,那個婆娑的夜晚,卓瑪全都告訴我了,令我深感她和活佛之間的感情,和我們俗人是不盡相同的。所以,那晚,當曲珍乖巧地依偎在佛母卓瑪的腳下,月光中神色淒迷又那麼的清純,我就忍不住把她和洛桑的事情告訴了卓瑪,想聽聽卓瑪的明見。
年輕的卓瑪靠在草地上的藤椅裏,穿著咖啡色的藏袍,兩根長長的發辮垂在胸前,沒有戴任何飾物,卻顯得那麼優雅和高貴。她淡淡地望著草坪中央圍著篝火跳迪斯科的幾個拉薩女孩,又回頭看了看坐在她身旁地上的曲珍,她想了想,輕聲對我說:“這樣對他們兩個都不好……罪孽很深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