猝不及防,韓世忠滯了口氣,喃喃自問,難道你韓世忠就不喜歡梁紅玉?
韓世忠徹底啞了下去。
九思見他不答話,便平平靜靜的轉頭,看著眼前這位勃勃之態,透著不容忽視的凜凜英氣的韓世忠,他心裏一梗,轉瞬便換上了譏諷的語氣,“你韓世忠,縱使威猛,從軍多年,早已過了而立之年,卻也隻討了承節郎之職,這汴京城,最不缺的就是峨冠博帶、衣蟒腰玉的官兒,你覺得,你擔得起姑娘對你的信任?你覺得,你有什麼立場來糾纏姑娘?”
話頭起了起來,九思並不打算給韓世忠辯駁的機會,繼續插刀,“以前的我也這般自問自己,如今見著了你,我算是想透了,你韓世忠早被束了手腳,動彈不得,而我不一樣,我的一切都是姑娘的,隻要是姑娘需要的,我九思就算是廢了這條命,也要給她。”
就算是廢了這條命,也要給她。
也許以前還在為自己一身粗布,兩袖空空,前程微茫而自卑退縮,但是今日見著了對手,方才知曉,我九思縱使什麼都沒有,但我勝在一個完整的、自由的,可以為姑娘徹底驅使的心和身,可以為她搏命博名,可以為她放遠目光,為她隱忍退守。
“你韓世忠給得起的東西,我一樣能給,而我,能給得起的東西,你韓世忠,不能。”
夜風掀了掀九思青灰長衫的下擺,他把自己站成了深夜的一棵樹,筆直又倔強,清臒又寂寞,他指節清晰,扣著土牆壁,望著鎮安坊金環巷的李師師小樓,那粉牆鴛瓦,朱戶獸環,飛簷高槐,裏麵暫時裝著他要為之一生顛沛的人兒——梁紅玉!
月亮青白,在這三更天裏,像是一片薄薄的蘿卜片兒,浸在湯碗裏。兩人心思各異,洶湧翻騰,在沉默的這個當口,小樓前駐守的禁衛軍秩序嚴謹的,由內官領頭從另一個方向撤走了。
深夜裏這般行軍,鏗鏘踢踏的腳步聲,讓韓世忠回過味來,一下子就把他牽到了那些行軍殺人的日日夜夜。
那時候的他,心無牽掛,可以潑辣爽利,剝幹淨上衣,單騎闖敵城,一刀斬下守將首級,擲出老遠,可以一身血跡泥汙,安之若素,到頭便睡得香甜,也可以領著兄弟夜飲歸來,憑一對赤手空拳,擰斷鎖閉城門的銅鎖,根本無所畏懼那開革的處分。
就連生擒方臘之事,他也可以絲毫不介意上司辛興宗的搶功,他隻是鬱猝那份原屬於他的賞金。
哪裏是缺少升官發財的機會,可是他不願冠帶齊楚,走馬上任,不願去點頭哈腰伺候上司的臉色,他寧願混在從十萬大軍裏,把一次又一次屬於自己的晉升官級給拆散,拿了賞金,分給那些跟他一起浴血拚搏的兄弟,留點給白瑛交差。
這般肆意的日子,到底缺什麼呢?
缺的就是這份記掛!
如今梁紅玉給了他,他便幹脆的接下,跟她一起搏一搏!對她有過憐惜,有過怨念,說到底了,還是因為自己不夠強大。事實上,之前的日子裏,根本沒有地方需要他的強大與嗬護,白瑛隻顧著眼前的安生日子,從不問他求取什麼,久而久之,他也從沒有想過要為她搏點什麼,全然顧著自己活一天是一天的快活。
如今眼前這個拽文嚼字的小兄弟,倒好似給他扇了狠狠一巴掌,雖然話語裏帶著些他解釋不清的誤會,但韓世忠多少是感激九思的。
看著禁衛軍行到沒影了,韓世忠搶了九思的先,有了動作,他利落的解了歪脖子樹上的馬繩,翻身上馬,終於是酣暢淋漓的長笑了幾聲,清越爽朗的聲音在這種秋夜尤為撼動人心。
他勒緊韁繩,居高臨下的看著九思,“小兄弟!話可不是你這樣說的,你喜歡紅玉姑娘這理兒沒錯,但是你能給得起的東西,我看那紅玉姑娘未必稀罕了,看過姑娘舞劍嗎?那才是她的血性,你們可不是一條道兒上的人!”
韓世忠掉轉馬頭,朝著李師師小樓方向,“你瞧瞧她如今走的路行的事,都是常人不可及的,你硬生生要為難自己,攀一些你骨子裏壓根沒有的東西,扭扭曲曲活得不像樣,不憋屈嗎?你還是從哪來,回哪去,安分的找個婆娘添個娃娃,當個教書先生,多舒坦!”
馬鞭一揚,韓世忠策了馬便朝著小樓跑去,清冷的空氣裏尚且還回蕩著他不羈又灑脫的聲音,“我韓世忠沒什麼本事,但是既然我喜歡了紅玉姑娘,我便要留下她!我跟她流著同一股血,我現在不能給她的,我尚且能跟她一塊兒掙!這一生,她活得像梁紅玉,我活得像韓世忠,就夠了!”
被拉下的九思,扣牆的手一顫,哆嗦好大一下。
韓世忠根本就不知道那番不夠雕琢的話,對九思而言,足以摧毀一切,九思看著他肆意揚鞭,策馬向前,將他遠遠拋在後麵,就像…姑娘一次又一次的一聲“九思,你先回”,那般背影,如此契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