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11章 太行石碾(1 / 1)

從我記事起,故鄉的石碾就已閑置不用了,被掀翻、打破,壘成石牆。石碾原本就是石頭,石盡其能,上牆是才。唯有村口老榆樹下的那盤碾被奶奶保護住留了下來——奶奶用拐杖敲著地,威嚴地告誡村裏的後生,隻要她不死,就別想毀這盤碾。奶奶經常自言自語,絮絮叨叨地說,碾不會說話,可碾也有功啊。

自秦漢以來,先民們為躲避戰亂饑荒,逃進大山深處,墾荒植穀。石碾脫糠,於是石碾便同犁耙钁頭鐵鍋一樣,成為不可缺少的用具。有石碾的地方,就有人家。

做石碾是山裏石匠技術的最高境界,隻有會做碾才能帶徒弟當師傅。石碾由石滾和碾盤組成。石滾、碾盤要選擇沒有風化沒有瑕疵的整塊石頭,精巧的石匠用鐵錘輕打著細尖的鋼鑽,在石滾上鑿出橫紋,在碾盤上鑿出一撇一捺的斜線。使用時,將穀物攤在碾盤上,靠石滾轉動,紋線交錯碾壓粉碎。

太行山裏的石碾是男人打造,女人推轉。幾千年的農耕方式就這樣分工。男人們耕地砍柴采藥,出山換油鹽布匹;女人們推碾燒飯,紡線織布,養育娃娃。

太行山裏有過一段讓晚輩永遠引以為豪的曆史。了解那段曆史,才能真正明白石碾為何有功,功在哪裏。

奶奶永遠忘不了那個日子,鬼子兵揣著刺刀,躥進村裏燒殺搶掠,為所欲為。奶奶的媽媽被他們扔進火海,奶奶的弟弟被他們刀劈取樂。聽著淒慘的哀嚎,看著滾滾的濃煙,女人們哭泣,男人們兩眼冒火,卻無可奈何。

一支八路軍翻越太行山最高的山梁,駐進了山溝溝,百姓才有了主心骨。有個連隊住進了我們那個小村裏,家家傾其所有,籌集的軍糧全是穀子玉米。反掃蕩,端炮樓,爺爺和他的兄弟們抬著擔架,擔著米麵跟隊伍走了,奶奶和她的妯娌們就把推碾的活兒全包攬下來。粗大的石滾少說也有150公斤,奶奶領頭抱著木棍在碾道裏天天推啊轉啊,隻有不停地用力才能不停地轉動。前方打仗打得越緊,催糧就催得越急,奶奶在碾道上就走得越快。

奶奶幼年的時候,纏上了小腳,沒明沒夜地推碾,推腫了腳,推腫了腿,推了多少日子,碾出了多少米麵,奶奶說不清楚,天也說不清楚,但有人心裏清楚。

汽車路修通的那一年,一位滿頭銀發的老將軍專程來看望奶奶。在那盤石碾旁邊,將軍向奶奶敬了一個軍禮。他握著奶奶長滿老斑的手,動情地說:“要不是你們推碾,我們就得吃囫圇糧食。別看我們天天行軍打仗,實際上你那雙小腳比我們走的更累,走得更遠”。

將軍所言可謂公道至極,碾盤的直徑近3米,奶奶用力推著石碾在碾道上所走的圈數累計起來,也可稱得上是一個天文數字。

將軍的回憶錄裏記載了他們轉戰太行的那段歲月,記載著一樁樁慘烈的戰事,記載著小米、穀糠,記載著奶奶推碾的艱辛和勁頭。如果把那場戰爭比做一幕舞台大劇,石碾完全有資格當作一件醒目的道具。很多人讀過將軍的書,很多人慕名進山尋找石碾,尋找奶奶,尋找那一個個推動石碾的老人。

石碾閑置的原因很簡單,先是兩根電線架進了山,後來公路修到了村頭,再後來,一塊塊山地種上了果樹、藥材,米麵都是從山外拉來。有的人精米細麵吃膩了,說還是石碾碾的米麵好吃,奶奶不樂意聽這話,她說那都是飽飯撐的,不推碾不知道腳疼,誰想推碾,給他一鬥穀,讓他推推試試。

奶奶不戀念過去,不想讓她的孫輩們再去推碾,但她對石碾卻有割舍不斷的情愫,盡管她的手腳已不靈便,仍顫顫巍巍到石碾旁守望。石碾是聖潔的,幹淨的,奶奶不讓一點髒東西掉到上麵,哪怕是一片落葉。

石碾也會變老。鐵打的碾心已鏽跡斑斑;老槐木做的框架被雨浸霜打,也變得烏黑;木屑剝落,嚴實的榫眼已鬆動開裂,用力推一下便發出沉悶的咯吱咯吱聲。隻有碾盤上鑿刻的一條條人字型紋線依然端莊大方,清晰可見。奶奶的一生,把石碾的故事演繹得高尚偉大,盡善盡美。我也想把奶奶的話傳給後人:石碾不會說話,可它也有功啊!

2011年5月3日

作者:萬洪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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