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57章 山魂(1 / 3)

那是一個月明星稀的春夜。我自太行山采訪歸來,坐在京廣線夜行進京的火車上。已是午夜時分,但毫無睡意,凝視著車行的左前方:千裏太行山就屹立在那裏。此刻,千山萬嶺隱在朦朧之中,但我卻不願移開視線,似乎那青山變活了,追逐著列車,向我發出熱情的呼喚……

我的這次采訪不能說是成功的,連采訪對象都沒有見到!可是,我的心卻深深地被激動著,簡直難以自持。似乎隻有這一次,才使我真正結識了太行山。

此番進山,我的任務是采寫造林模範石老漢。行前聽說,那地區此次獎模中隻有這一位特等模範,而且就是為了他,才專設了這個特殊稱號。誰知來到之後,才知道他在四年前已辭別了人世。

我將如何完成預定的采訪任務呢?隻有一個選擇:去爬那百裏羊腸山道,到石老漢生活了一世的“三縣台”村,去尋覓他生活的蹤跡。

“三縣台”,口氣倒真是不小,可實際上隻是個不足十戶人家的小山莊。溝澗道道,青山重重,把它封閉在太行山的深處。

接待我的村長,也是個老老實實的山裏人。據他說,全村年紀最長的老人也說不清石老漢原籍何處,啥時進山來的。都說,從記事的時候起,就看到他在這山溝裏住了。這老漢在山裏生活了幾十年,灑過無數血汗,卻沒有留下子女。但我想:他雖無家嗣,總該留下幾間房舍吧?

村長答,他哪有什麼房舍?原先住過的庵棚早倒塌了。後十幾年,他整日在後山栽樹,住在野嶺山洞裏。回村時,村裏庫房就是他的家。那麼,他留下些什麼呢?

村長說,他留下的全部家當,就是一捆爛棉花套子,一口山西產的鑄鐵鍋,還有一把磨得隻剩下鐮刀頭那麼大的頭。

那把頭的柄是椴木的,讓老漢的手掌磨得油光鋥亮,木質都被汗水浸得發紅了。

還有什麼呢?村長淒楚地回答:“那就是他的墳了。”

村長領我們越過一座嶺,再過一條深澗,來到一山頂。山頂隻有十幾步方園,幾株小青鬆間是埋著老漢的土墳堆。墳上芳草萋萋,草叢中開著叫不出名字的潔白的、豔黃的、鮮紅的野花。

為什麼葬得離村這麼遠呢?老村長說,地方是他自選的。你們瞧,在這個山地上,正好能看見對麵的青鬆山、青桐坡和核桃澗。那是他二十年的心血澆出來的林木,是他給後人留下的唯一的紀念物。

他一共栽下多少樹呢?老村長說,鬆柏沒有數,多半是種籽出的苗,他種滿了那一架山;青桐也沒有數,滿滿一麵坡;溝裏核桃倒是有一個大約摸數:他死後,幾個青年人點了一整天,五千棵還出頭。

老村長不善言詞,也不那麼易動感情,可當他講起石老漢來,眼窩子裏卻閃出了亮晶晶的淚花:

老漢一生一世鑽在這山裏頭,著實不容易。舊社會,山裏苦啊,沒有跟太行山頑石一樣堅硬的身子和性格,就別想活下去。人們都說,姓石的是個拚命鬼,從野牲口嘴裏奪出半年糧,又豁上性命從石頭縫中摳出半年糧,硬硬地在山裏活下來。看人進山來,他興高采烈地歡迎;看人出山去,他搖著頭表示惋惜。好像他命中注定,非守著這山就活不下去。見人他就說這句話:“隻要肯掏力氣,這太行山養人哩!”

這種“拚命”日子一直過到當地解放。

土改後,石老漢同大夥一樣拿到了土地證。農民們歡天喜地啊,拚命往那幾畝山地上灑汗水珠子,同時,還狠命地毀林開荒,多種莊稼。

石老漢卻不同。他說,靠山要吃山,光種糧食養不富人。他在分得的陡坡地上狠勁栽樹,種藥。可是,他栽下的樹還沒長成材,世事就發生了突變。一聲“合作化”,山坡、溝地全攏在一堆兒了。已經四十幾歲的石老漢,一心“走社會”啊!老漢自願報名入社,自報奮勇當合作社的護林員,去給集體營山。他一麵護林,一麵在荒坡上栽樹造林,同時,他給合作社裏搞起了木材加工副業。他經心選砍下那些長得過密的粗樹枝條,削成紡紗廠用的錠子坯,國家收購,一根就是好幾分錢哩!他光著脊梁背蹲在陽光下使勁削,灑著汗水往山下供銷合作社的收購站挑,回來後大把地給農業社會計交人民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