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用生命築起的高地(1 / 2)

用生命築起的高地

文化大觀

作者:王宗仁

著名軍旅作家王宗仁,目前正潛心創作長篇報告文學《青藏軍人死亡檔案》,以下是部分剛寫完的章節摘登。

路,都在雪裏。

我又在昆侖山下這片莽原上踏雪而行。能搬動石子的風雪卻掃不盡雪地上眾多的蹤跡,狼的,紅狐的,野羊的,當然也有人的腳印。蹤跡的淩亂,可以想象到許多思緒的掙紮。

平心而論,我是很不忍心寫下這個“踏”字,怎麼能在這裏踏雪?你不知道我知道,此刻就在我的腳下有多少軍人的生命鋪成柔軟的土地!但是,我的心思實在太沉悶,仿佛隻有這個“踏”字才足以表達。其實我擱在雪地上的雙腳一直是輕抬慢放。

這塊一望無際的荒原就是阿爾頓曲克草原,柴達木八百裏瀚海的一隅。自打它走進我的心裏,我從來就不認為它荒蕪。800多名官兵的遺體在地下顫抖,雖死猶生的血骨怎能不使這塊土地變得富饒!

1 上世紀50年代末,一個烈日暴曬刮著幹燥沙塵的夏日午後,我和一位戰友在格爾木散步。街上行人很少,偶爾有一峰駱駝不知從哪裏走來停在路邊,慢慢吞吞地咀嚼著食物。風沙也像疲憊了似的懶洋洋地從駝背上吹過。給人的感覺這個白天世界的一半還在沉睡著。我們無話不談地走著走著,不覺就走出了城市步入廣袤的荒原上。

快走進察爾汗鹽湖時,我猛然間發現眼前凸現著一堆新土,斜躺在上麵的一個花圈告訴我們這是一座墓堆。花圈上有數的幾朵白花在幹風裏抖抖索索,幾分悲涼,幾分悵然。沒有可以說明墓主人姓名和身份的任何標示。我無心散步了,便靜立在墓堆前。曠野是死去的寂靜。

這兒埋葬的是誰?

從駱駝刺厚葉上時而蒸騰出來的火氣,使墓地的空氣黏稠。我抬頭四處張望著,這才發現在百米外的堮坎上站著一個戰士,他正默默地打量著我們。看得出來他對我們的行跡有些懷疑,直到我隨手采來一束紅柳放在墓前,他才離我們而去。我喊住了他。問:這兒埋的是什麼人,怎麼死去的?答:戰友,肺水腫。

我拖著沉悶的腳步回到軍營。好些日子,我的心情一直無法平靜下來,眼前總是浮動著荒野上那座孤零零的墳包,心裏湧動著一種難以言說的酸楚。格爾木是個剛剛誕生的新城,執勤的部隊和駐地的群眾相加也就二三千人,為什麼城市和墓地幾乎同時誕生?

察爾汗鹽湖上的這座孤墳的墓主,應該說是青藏公路通車後我看到的第一個獻出生命的戰士。所以在好長時間乃至今天,我總覺得他是昆侖山的第一代先人啊!他是永遠的鮮活,獨自地睡眠,生長,飛翔。

現在回想起來,似乎隻是過了幾天,也許一場雪落地還沒有化完,當我再次來到那片荒灘時,就有了第二座、第三座墳墓。幾年不見,墓包就是一片;又是幾年不見,成了一大片……現在那裏已經是800多名官兵永久的歸宿地了!

後來,人們便把這片墓地稱作格爾木烈士陵園了!

2 隻要上高原,這個陵園我是必去的。

我不止帶走一個故事的聲音,也不止留下一種思念。昆侖月亮夜夜都是那麼清亮,它要是一丸安眠藥多好。那些軍人們隻是吞下了它入睡了。我多麼盼望著長眠的任何一位戰友,在藥勁散了以後我能夠喜出望外地看到他們突然站起來,和我握握手,哪怕撫摸一下我的衣角也好!可是沒有。長久的離別和相聚後都是悵然,依舊的悵然。墓地裏在寒風中搖擺的小草,帶給我的是空空如也揪心地呼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