鯉魚記
仙路·十裏桃花
作者:何人
【楔子】
昔有長清河,河內生鯉魚。鯉魚半成精,貪戀捕魚人。三年日與夜,暮暮偷相見。難忍長相思,不禁撞網間。捕魚人不知,烹食妙不言。鯉魚死未足,滴滴淚成血。
【靈魚閣】
蟬衣來到枯城時,正是秋意最濃日。
她抬起頭,望著門匾上靈魚閣三個字,四下人進人出,她卻泛起些許寒意。小二笑著說,“客官,今日的座滿了。您要想吃魚,得一早兒來這兒訂座。”
蟬衣皺眉,往裏望了一眼,果然人滿為患,店內食客均麵露醉生夢死之色。蟬衣隨意一瞥,望見其中一張桌上擱了一個瓷盆,內中臥著一條扁平似刀的魚兒,整個魚身色如溶脂,幾近透明。
隻匆匆一瞥,蟬衣便覺雙足黏牢在地,再也走不動了,舌尖味蕾迸射出滔天欲望。
“姑娘若是喜歡,何不與在下一道進去呢?”身後驟然響起一個聲音,蟬衣錯愕回過頭。跟前站著的人年齡三十有餘,身高足有九尺,肩寬身挺,著一襲雨過天青色,掩不住的風流脫塵。見她怔怔不答,男子上前一步道,“約好的人來不了,可惜了靈魚閣千金難買的一個位子。”
蟬衣還未來得及想明白,已不由自主地點頭如搗蒜。店小二見此,當即引他二人上樓就座。
靈魚閣是近兩年突然名震江湖的一家魚樓,除了魚再無多餘菜色,因其味而甲於天下。蟬衣便是為此特意而來,此時她麵前依次擺了冷水魚,河刀魚和蒸鱸魚,任何一道無不豔絕四方。
“這家店一共七九六十三道魚菜,你若是喜歡可再添幾道。”男子為她夾了一筷,笑容裏滿是誠摯。蟬衣稍有別扭,慌忙道,“多謝公子美意,隻是你我素不相識,這兒的菜又要價高昂……”
還未等蟬衣說完,男子一瞪眼,單手舀了一勺魚湯衝她遞去,“若是真心謝我,就喝下去。”他的模樣雖極為強橫,偏生目光裏卻又有融人暖意。蟬衣瞧得呆住,吃驚地望著他如此曖昧的舉動,猛覺兩頰竟火燒般滾燙了起來。
“我夾給你的肉不見你碰,舀的湯也不願品嚐,你又是否將我當朋友呢?”男子一挑眉,目露失意,咄咄逼人道。蟬衣瞧得心猛然一跳,隻覺他那道目光仿佛濕漉漉地穿進了她心底裏。她想也不想便前傾身子,一口氣喝光了他勺內的魚湯。
還未來得及將那鮮香濃湯一口咽下,蟬衣竟是嘩得一口,將魚湯完完本本嘔在了自己的碗裏!
見她漲紅了臉咳嗽不止,男子一怔,雙眸刹那閃過震驚神色,連忙飛身而來拍撫她的背脊。蟬衣又羞又惱,一手想推開他去,偏偏竟被對方一個順手摟入了懷內!蟬衣驚慌無措,奮力掙紮著想要脫身,卻被男子越摟越緊。
“我等了你那樣久,不要再離開我了,好嗎?”男子不住的低聲哀求,他的聲音似有無邊魔力,蟬衣停止了拳打腳踢,一顆心漸漸寧靜緩和了下來。
說來也是荒謬至極,她便這樣任這個第一次見麵的人懷抱著,聽著她聽不懂的情話,卻隻覺得他二人仿佛已相識了許久許久。很久之前她便堅信,一切冥冥之中自有天定。何時何地愛上了何人,冤孽有頭,愛恨有主。她為一嚐名動天下的靈魚閣而來,卻不料第一口就被惡心得全盤吐了出去,可是若非為此,她也不會遇到他。
他叫裴雲來,喜食魚,喜著雨過天青色。除了這些,蟬衣對他再無所知,她不知道他住在哪兒,甚至不知道他家中有沒有妻兒。她原本不是一個那樣輕浮的人,漂泊江湖多年,多少男人撩撥攀折她卻皆無功而返,可是直到遇上他那一雙河水般清澈的眼眸,她身不由己,她躲避不及,隻得深深地跌入其中。
【不定心】
枯城地處南方濕熱之地,若非靈魚閣之名聲動天下,怕這兒一年四季都來不了幾個城外人。
蟬衣倚在臨窗的雅座上。她因半月前給一口魚湯壞了胃口,平日裏對著這兒的滔天香氣都無動於衷。這個座是裴雲來常年買下的,她無事時便常來此望著過往人群發怔。
“在想什麼?”裴雲來自身後冷不丁道。
蟬衣嚇了一跳,故作惱怒地掃了裴雲來一眼,嬌嗔道,“在想你究竟是什麼來曆,為何能在這兒買下一張桌子來。”
裴雲來麵無表情地在她對麵坐下,順手給自己倒上一盞熱茶,淡淡道,“因為整間靈魚閣都是我的。”蟬衣一怔,不可置信地望著他,旋即又疑惑道,“你若是這兒的老板,半月前又為何裝作闊少邀我入內,大可直言便可。”
裴雲來深深望了蟬衣一眼,目中盡是她看不懂的複雜神色,良久他才長歎口氣道,“因為每天每刻我都守在門口,遇上了合眼緣的女子便上前搭訕,不露聲色地邀對方共賞絕味。她們大多同你一樣欣然前往,在你之前,我少說也這樣邀過近百個女子。”
蟬衣周身一顫,愣愣的望著裴雲來,目中滿是迷茫之色。她想要責備,卻不知又能責備他什麼。從一開始便是他勾一勾手指,自己便主動貼了上去。他邀她她便去,他抱她她不掙脫,她又能責備他什麼呢?
“原來是這樣,恕蟬衣自作多情了。”蟬衣垂下眼,不冷不熱道。她不敢對上裴雲來滾燙熾烈的目光,略施一禮,起身便要離去。身子卻在下一瞬被人自後緊緊摟住,似要將她纖瘦的身子揉入胸膛深處。蟬衣隻覺臉騰地紅了起來,滿心羞辱一股腦兒地湧了上來。她也顧不得四下客人驚異的目光了,狠狠一口便咬在了裴雲來的手臂上!
身後裴雲來顫了一顫,任憑蟬衣死咬著不放,非但未鬆手,反倒摟得她越發緊了。蟬衣咬得累了,隻覺一股鹹腥氣兒猛衝入喉間,這才鬆開裴雲來被她咬得鮮血淋淋的手臂。見裴雲來也鬆懈了下來,她一個抽身避了開去,轉過身冷冷望向他。卻不知為何,裴雲來的目光裏迸射出她看不明白的深厚情誼,那雙黑白分明的眼眸裏,竟泛上了隱約淚光。
“為了一個夢,我等了那麼久,認錯了那麼多人,總算是找到了你。”裴雲來輕聲道。
蟬衣不知所措地望著他,她是真的給他的忽冷忽熱弄糊塗了。為何他有時可以陌生得叫人心生寒意,有時又莫名深情得一塌糊塗?她越是想去計較明白,便越是在他如網般細密的目光裏沉陷無蹤。
她怕透了他那樣的目光。
情之一字,最是惹人哭哭笑笑,瘋瘋癲癲。她見他不過區區數麵,談過的心事僅是寥寥數語。可為何這顆心啊,他要丟棄便郎當四碎,他要拾起又完整如新,好像再不屬於自己。
後來的幾日,裴雲來待蟬衣極是溫存。他從未承諾她什麼,卻將她捧在了心尖兒上。她不願吃靈魚閣的魚,他便大費周章令人去別處給她搜尋美味。她在枯城無落腳之處,他又一擲千金命人按她的喜好堆土建樓。這重如泰山的一切,他卻偏是顯得雲淡風輕。每當蟬衣欲拒絕時,隻看一眼他炯炯有神的眼睛便立刻軟了下來。
她抗拒不了他的好,雖然她從未曾明白他究竟圖她些什麼。
“裴公子一番好意,蟬衣早已心領,斷不能再無故接受。”蟬衣深吸了口氣,望著裴雲來道。他手中捏著一個古怪之物,白瑩瑩的透亮質地,似是魚骨穿成的配飾。今日一來靈魚閣,裴雲來不但叫了一桌菜肴,還要贈她此物。
“此物自是極為重要,這天下間卻隻想給蟬衣一人。”裴雲來靜靜說道,他的目光裏滿是濕漉漉的溫柔,仿佛一股淙淙泉水淌入蟬衣心裏。她怔怔的望著裴雲來,胸腔內有什麼敲擊得格外有力,每一下皆石破天驚。蟬衣不由得衝那魚骨般的配飾伸出手去,就在指尖即將觸到的那刻,身後突然響起一個清甜的聲音。
“雲來可避得人家好苦!”一個紅衫女子俏皮道,她烏溜溜的眼飛快掃過裴雲來和蟬衣,濃密的眼睫如一團烏絮,“上個月是人家失約在先,所以任憑處罰。”
紅衫女子瞧著極是美豔動人,蟬衣略為一怔,上個月正是她初次與裴雲來相遇的時候。那時裴雲來借口同伴失約,邀她共品佳肴,難道那日他便是約了眼前佳人?
裴雲來麵露尷尬之色,不安地望了蟬衣一眼,隨即故意咳嗽道,“雪姑娘言重了,還未正式介紹一下,這位是……”他正要衝那紅衫女子介紹蟬衣,卻不料對方竟是先一步情不自禁地拾起筷子,夾了桌上一筷魚肉放入口中。
幾乎是與此同時,紅衫女子麵露古怪之色,繼而猛然轉過身扶著椅背大口嘔吐了起來!她不但將先前入口的那塊魚肉吐了個幹淨,甚至還嘔出幾許嫣紅的血絲來。目睹的客人無不張嘴錯愕,一道道疑竇的目光齊齊聚在蟬衣這一桌。
靈魚閣的魚菜甲天下,她卻像是沾上了世間最汙穢惡心之物,整張臉嘔得蒼白如紙。蟬衣同樣不解地望著,隻覺這一切好似有些眼熟,半月前她也是因喝了一口魚湯而反胃得不成樣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