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白回到房間,挪了張椅子坐下,這才展開對折著的電報,隻見上麵寥寥幾個字:“父親病危,速回!”一白念完,如同轟雷掣頂一般。在他心裏,父親不是個好父親,他又不是不知道,父親整天的在外麵賭錢,逛柳巷花街,捧女戲子,父親的惡行使得家人也受迫害,明裏暗裏不知道受了旁人多少氣。就連自己的大妹子,到了花一般出嫁的年齡。也隻得耽擱在家裏。四年前,一白就是和父親大鬧了一場,才賭氣卷了鋪蓋,離家出走的。沒錯!這些年來,一白心裏是記恨著父親的。但現在得知父親病危的消息,一白心裏又是了另一翻體會,不是毒恨來,是什麼?自己也說不清楚。固然,人人是喜歡屈服的,但那隻限於某種範圍,如果說一白是純粹為了禮教的壓力而回去的,那又是一說了,可是內中還摻著最真的感情最痛苦的成分,畢竟是自己的父親,好壞不管,到底於自己親。
一白鐵定了要回去,不由得風急火急地處理了尾後的事。一陣忙乎後,已是天黑。月亮從蒸騰的雲層裏出來了,墨黑的天,難得的有幾點蔬星。樹頂上透出街燈淡淡的圓光,下麵一白拽著影子,歪歪斜斜,一步複一步回到了房間。一白癱在沙發上閉目休息,不想才合上眼睛,腦子就有如電擊猛地想起了一個人,一個非常重要的人——薔薇,隨即一白腦裏又快速影出她的樣子,浮雕似的一件件凸出來:平淡而美麗的瓜子臉,梳著一頭披肩秀發,墨黑的水盈盈的大眼睛,可愛的雙眼皮,纖瘦的鼻子,肥圓的小嘴。思想真是痛苦的一件事,回憶更加。當一白腦裏才雜亂閃過著他和薔薇昔日往事的零零碎碎,就感覺像被針紮著一般,不禁又急忙將思想縮了回去,索性不想作罷。不想歸不想,但一白是不能避開現實的,與薔薇交往的三年時間裏,一白心裏知道她是愛著自己的,而自己對人家呢?雖然他對她說了許多溫柔的話,但是他始終沒說過他愛她這三個字。即使有時候一白也為這苦痛按捺不住,然而一想到惘惘的期限的威脅,便又抑在心裏頭沉默了。現在這期限到底還是來了,他與薔薇注定是要決裂的。就是他生命中難得一遇一次的愛戀。掏出心與之靠近,最後人物交映,相對無言,望而怯步。他注定將用餘下來的一生與此告別,並以此驗證它在時間中留下的烙印和標記。他知道他會懊悔的,他知道他會懊悔的,然而他抬了抬眉毛,做出不介意的樣子。
一白拿準了主意,就又拖著影子,下樓去打個電話給薔薇,撥了一圈號碼,通了,一白心平氣靜先道:“小薇,是我,一白,有件事我……得告訴你。”薔薇說:“噯!什麼事?”一白道:“後天我就要走了。”“去哪裏?出了什麼事?為什麼這麼突然?”一個個問題在薔薇嘴裏就像機槍裏的子彈一顆顆射出。一白道:“沒什麼,我隻是回家。”“為什麼偏偏這個時候?”薔薇怪道。一白解釋道:“出來這麼多年,也是時候回去了。”“可以不走嗎?”薔薇有點哀求道。“不可以!”一白斬釘地說。薔薇委屈道:“以後還回來嗎?”“不回來了!”薔薇突然提高聲責罵道:“你就那麼放得下心,丟下我不管?”“你是知道的,我……”不等一白說完,薔薇就反道:“你也是知道的,那你又走?”一白被問怔了,一言不發的,靜了半響,薔薇也像是默契地在配合。沉默啊沉默,這一刻,時間像凝住了,他們仿佛進入了另一個世界,然後所有的思想情感在那全都得到了解決似的。到底還是薔薇打破了靜麵,宛聲道:“我想過,倘使你不得不離開我,我亦不致去尋短見,亦不能再去愛別人,我隻將是萎謝了。”一白聽著,倒是心有不忍的想說些勸慰的話,但是不等他開口,那邊緊來的一陣陣沙紗的沒耳聲,似一潮高於一潮的海浪,直把自己摟住,給重重地打沉下去。
星期天的下午,一白正在房間收拾行裝。忽然“咚咚咚……”一陣手掌拍門的震耳聲,一白停了手裏的活,徑直走過去開門,見是小薇,一臉意料之中又意料之外的神情,薔薇倒是沒什麼,春風似的剪刀笑堆得臉滿滿,好象根本沒有將昨日的不愉快存於心上。一白心虛笑著請小曼進來。薔薇一進門就向陽台筆直走過去,一白並不隨著,卻在屋內黑色軟皮沙發上坐了下來。薔薇倚著陽台,伸出一隻手來,撐在欄杆上,擋住了一白的視線,隻管望著一白,一白低下頭去一語不發。薔薇笑道:“你知道麼?你的特長是沉默。”一白抬頭道:“我不懂。”薔薇道:“有人善於說話,有的人善於笑,有的人善於作戲。你是善於沉默的。”一白道:“我什麼都不會,我是頂無用的人。”薔薇笑道:“我偏喜歡無用的人。”一白聳肩笑了笑,欲言又止的樣子。他知道小薇現在想要什麼,簡單的不過是他的一句話一個承諾,他也不是給不得,但倘若今天他給了她,就等於給了她一個鏡中花水中月的希望,這樣一來,不知道是在救她?亦是在害她?如果這樣的話,一白寧可不給也不要。薔薇見一白遲遲不說話,不由得將先前極不易強裝作出來的一丁點假好心情一掃精光,委屈得淚如泉湧,一股急似一股,滿盈盈的,直在眼睛裏打轉轉,但腦子裏最濺的一點思想又迫得她不能讓淚水掉下來,如果一個女人必須倚著她的淚水來打動一個男人,尤其是當著他的麵,她也就太可憐了。兩人心裏都活動著,不覺就靜了半響,雖是一會時間,卻比過了十萬八千年還要遙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