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一個發生在裝飾古老的酒吧的故事,酒吧和人一樣,都承載了許多的秘密,這些秘密不為人知,且永遠作為禁忌被保存下去,完整無損。南方旅店是類似於旅店的酒吧,有客人來此歇歇腳,緩緩神,再度前行,並不久留。這裏隻是漫漫長路上的一個落腳點,卻永遠不會成為誰的歸宿。
一
晚夏涼風,我獨自一人走在濱河的大道上,漫無目的,隻是吹風。黃土高原的風,凜冽卻不乏溫柔,在炎炎夏季的傍晚時分最是得宜。時不時有意氣風發的騎著摩托車,載著心愛的姑娘呼嘯而過,他們的歡笑聲漸進漸遠,疏而不見。天色已經暗了下來,隻有遠山接天幕處的西方還透著一絲不甘的亮光,周圍的景色已經混沌不清,黑夜漸漸漫入遮蔽了一切,我想我該回去了,酒吧要營業,這是工作。
沒有人是自由的,自由如同它本身隻是一種向往和文字表述的硬殼,每個人都各種各樣的無形鎖鏈捆綁,被奴役,被欺辱。繩子的另一頭牽引著名或利,或者最最基本的存活原則,你想要存活下去,就要不停的勞作,碌碌一生。什麼時候開始,時間如同上緊了發條的鬧鍾,無時不刻地提醒著你,它緊跟緊慢的流失和你隱形漫漠的背負。你是它作弄於鼓掌的提線木偶,費力討好的也不過是浮塵一世的安榮,你沒有一刻能夠鬆懈下來,如果你要活下去,在這危機四伏的世界活下去,你就要不斷掙紮著往上爬,攀登你人生所在的高度。你是別無選擇的。
2009年,我辭去了讓人窒息的工作,想要換個心境,想要像拋棄我的那個女人一樣,浮萍一生隨處漂流,於是一路向西來到蘭州,願見識疆土的遼闊與古時華美的西涼。這是西北大陸的璀璨城市,曆史上絲綢之路上的明珠一顆。然而沒有繁華是經久不衰,如同那些起起落落的朝代,會覆亡,然後又以新的姿態崛起,在覆亡,再崛起…如此反複,在矛盾中前行,從過去到現在,便有曆史長河娓娓道來的動人傳說。可惜蘭州不是涼州,當我踏上這寸土地的時候我便明白,她並沒有“黃河九曲今歸漢,塞外縱橫戰血流”的氣勢。她太安靜,安靜的不像塞外自由的明珠,也沒有瀟灑闊達的氣度。也許曆史太久,時間磨礪盡她曾經全部的榮耀和菱角,我站在這裏,隻能感受到滄桑過後寧靜歸塵的一切,以及時不時張牙舞爪而來的沙塵暴,高原上凜冽的北風呼呼作響,她以自己的方式霸道的宣布她不羈的性格。她永遠是神秘的。
南方人是遭受不得她這樣的摧殘的。初來一個月,幹燥的天氣讓我每天早上起來都流鼻血,有時候刷牙,喉嚨也能咳出帶血的痰。我厭惡此時的自己,脆弱邋遢,卻沒辦法改變現狀,隻能慢慢適應。征服一座從未抵達過的高山,是每個人心中躍躍欲試的向往。那一個月裏,我敷過濕毛巾,用過加濕器,但加濕器總是忘記插電,或者灌水,而浸潤了黃河之水的毛巾,經常被睡相不好的我擠兌下床去。男人是永遠無法照顧自己的,男人隻能靠女人來照顧自己,我身邊卻沒有這樣的女人。
藍經常來我的酒吧喝酒,她是女子,也許還在讀書。有長長的黑發和深藍色的眼睛,她皮膚很白,右眼的眼角有一顆淚痣。她是我認識的女子,可她並不能照顧我,她照顧著一個叫做John的外國男孩,有時候他們會一起來。John是攝影師,拍一些沒有什麼名氣的服裝雜誌,也有自己的作品,詭異風格係列,經常是一些裸體的女孩。我看不懂這位藝術家的作品,對照片上那些各種風姿的女孩很感興趣,有一回借了酒吧給他當展廳。我問藍,你的男朋友就這樣拍別的女孩的身體,你也不介意?她正在研究剛買的口紅顏色是不是適合自己,在隨身攜帶的化妝鏡前擺弄了很久,然後輕輕一笑,搖搖頭。我不喜歡女孩兒化妝,尤其是像藍這樣的女孩兒。妝容容易讓你染上俗氣的色彩,如同麵具,遮掩自己本該淳樸的內心。但世人都是無法以真實麵目示人的,在麵具下所有人都會有十足的安全感。我也是一個戴著麵具的人,所以無權對別人的臉龐加以指責。借完酒吧以後,麻煩接踵而至。John對我說,饒之,我對你的收藏品很感興趣,他們盡顯了中國美,可以讓我拍一下嗎?我抽著煙,吸完最後一口,笑著說,那你隻需要拍你身邊的這位女子即可,她便是最令人震驚的中國美。
我有很多收藏品,或者說,我有很多亂七八糟的東西。字畫,瓷器,刺繡,首飾,木盒,屏風…等等。我的酒吧後廳擺滿了這些東西,這本該最為最隱私的收藏被我珍重的放在家裏,可惜廟小佛大,裝不下,而我全部身家就是這間酒吧,索性把另一部分放在了這裏。這本是無關緊要的,給他拍一下也沒關係,我卻要故意跟他擰巴一下。John算是我的朋友,君子之交淡如水,跟他交流也是讓我暢快的。可一想到他的相機拍的盡是些奇怪的照片,我卻不願意了。再怎麼樣那些物件也是她留給我的,且伴我十年之久,感情濃厚。我便回絕了這個高瘦的碧眼男子。John並不介意,朝我微微一笑,舉起相機拍了還在擦口紅的藍。
藍被閃光燈刺了一下,略有不悅。抓起包便離開了,John急忙追了出去,臨走時留下一信封的錢,饒,這是租金,謝謝你。我沒來得及推辭他便走了。我收下錢,看看四周空蕩的酒吧,踱步在內。展覽會開完了,東西也收光,我準備關門回家,發現吧台下有一張照片,撿起來,上麵是一裸身立於薔薇花間的長發女子,眉間布滿愁容,嘴角卻在發笑,那戲謔的笑容像是對拍攝者的輕視。她並不介意自己的身體暴露在鎂光燈下,就像不介意付出感情的人並非自己良人。我被這樣的眼神刺痛,她讓我感覺羞恥。我突然想起了今天問藍會不會介意John拍的照片時,她輕笑搖頭的模樣。
二
John很長一段時間沒有再來酒吧喝酒,他是南方旅店的常客,經常往吧台上一坐,便有漂亮的女孩過來搭訕。她們並不忸怩,也不覺得這樣做有什麼不對。對自己喜歡的東西產生占有的想法,這是大多數人的態度。John不在的這段時間裏,藍來得很頻繁,一個人靜靜坐在角落裏,叫一打百威獨酌。喝酒必然是傷身的,我勸了幾次她也置若罔聞。我猜她和John之間一定是發生了什麼,卻也不好問。這樣過了大概一周,有天晚上,他們倆倒是一起來了。我朝John打趣道,還以為不給你拍我的收藏品你就不認我這個朋友了呢。John勉勉強強地在臉上擠出一個笑容,跟我說起了最近的工作,國內外時事新聞,這幾天的球賽。皇馬能不能贏,我們討論了很久,我們都看好C羅,他是少年時心中永遠的偶像,現在也是如此,不覺間感概良多。藍並未與我們搭話,仔細的研究著我的收藏品,突然問我,“宋饒之,你為什麼會有這麼多古玩字畫呢?”這一刻就宛如冰凍千年的湖麵突然炸開了一道縫,緊接著春風拂麵。藍終於不再板著臉,笑語盈盈地看著我,我和John都鬆了一口氣。我向她站的方向看去,她正在欣賞一副南宋時期工筆風月圖,她指著畫問我,你這可是真跡?我說,你覺得呢?
她笑了,莫非你是前朝前代的某富貴人家的後代,帶著家族傳承下來的寶貝在民間遊蕩?
我對她豎起大拇指:姑娘好眼力。
在一旁不明所以的John倒是信以為真了,對我肅然起敬,激動的都說不出話來。這時藍走回來指著牆上掛著的一副牡丹十字繡對我說,你誆誰呢?難不成這十字繡也是你祖上傳下來的?
變故就是在這一瞬間發生的,不知哪裏冒出來一個紫色衣服的女孩,將一杯酒潑在了藍的身上,她的白裙子被紅色的酒染的麵目全非,我們還沒反應過來,潑酒的女孩瞬間給了藍一巴掌,兩個人在酒吧裏打了起來。
我和John目瞪口呆。
我讓酒保把兩個人分開,跟其他的客人道了歉,然後停業打烊。打架的兩個女孩被分開坐在兩個沙發上,相隔雖遠,但彼此仇視的目光卻有增無減。John走過去看藍,被她甩了一耳光,那個女孩嚶嚶的哭了出來。藍大聲地吼著,滾。
我過去拉開John,示意他先離開,John便帶著紫色衣服的姑娘走掉了。
我走過去看藍,她的樣子狼狽不堪,順長的黑發被揉的亂糟糟的,裸露的胳膊和脖子上有紅色的抓痕。她把頭埋在手臂裏,不說話,我看到她的肩膀一顫一顫,我知道她在哭。
在我的印象裏,她是一個堅強快樂的女孩,如今變成現在這副模樣,隻是奮不顧身地愛了一個人而已。華美的愛情背後必然是淒美的苦痛,隻是世人都看不清而已。
店員已經收拾好了狼藉的大廳,下班走掉了,此時此刻隻剩下我和她兩個人,我很想去安慰她,或者說點什麼,但是我不知道要如何安慰。我向來是害怕女人的眼淚的,那是弱勢群體殺傷力巨大的武器,她們沒有能力保護自己,隻能將一生托付給可以保護她們的人,然而傷了心,流了淚,卻無處聲張委屈。
我坐在藍身邊,過了很久很久,聽見她開口說話,她問我要了一支煙、手指顫抖的結果去,非常固執,想要自己打火,失敗了幾次終於點著了。她喃喃地說,我很早,很早就知道他有別的女孩兒,不止一個。可是我不介意…他是藝術家,逢場作戲而已,這很正常…我經常這樣安慰自己…欺騙自己…隻是因為我愛他。你知道嗎?你知道嗎?
我知道。我平靜的回答。
你不知道,他也不知道,他的那些事情,我隻是假裝自己不知道而已!那個女孩兒,她是他的模特,鋼琴彈的非常好。John喜歡音樂,他家裏就有一架鋼琴。她經常打電話騷擾我,我都不予理會,直到有一天,我去John家裏,看到他和她…就在那架鋼琴上做愛……藍哽咽地說不下去,拚命的吸煙,嗆的大聲咳嗽。我奪取她手中已經燃盡的香煙,把她抱在懷裏。她放聲大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