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藍的父親喜歡開滿白色小花的櫻桃樹,他總是將療養院裏唯一的櫻桃樹當成他家庭院裏的那棵,據為己有,不允許任何人靠近。即便是現在,因為秋季的原因,萬物凋謝,繁花似錦的景色已經成為過去式,他仍舊喜歡待在樹下,靜靜地看幹枯樹枝頂上藍色的天空。似乎透過他們,能夠預見未知的將來。我並不知道那個已然離去的女子與這棵樹,給了他怎麼樣的承諾,但如今,這種承諾已經成為捆綁他的枷鎖,是他一生背負的夢的囚籠。藍給他的腿上蓋一條紅色的羊毛絨毯子,怕他著涼,初秋的早晨不算寒冷,但是有風。這些來自東伯利亞的冷空氣一路南下,經過高原上嶙峋的山石黃土,尖銳的氣息反而被越挫越勇。我站在她們父女倆的身後,分明地感受到了一絲冷意。昨天出門的時候我隻穿了件襯衫,襯衫是我最喜歡的裝扮,它們讓我看起來非常穩重。
我們三個人站在光禿禿的樹下,沉默了很長一段時間,氛圍尷尬。我把手上的小葉紫檀手串脫下,戴到藍父親的右手上,這是我答應要作為禮物贈與他的物品,凡出言必現,是我做人的基本原則。這一次,他沒有反抗,隻是看著我擺弄他的肢體。當我觸摸到他枯瘦的手時,我才發現他的身體比看上去更加削薄。當身體瀕臨死亡,單憑藥物和意誌支撐它的運作,這是非常辛苦的生命,卻令人十分敬畏。
我對藍說,我去那邊抽支煙,你好好陪陪你的父親。她說好。
這個地方沒有什麼可供觀賞的景色,也許隻有在這個季節沒有,我本不該對西北的秋天抱有南方秋天的期望,如果不刮起沙塵,已經算是幸運的事情了。我並不介意那些肆虐的黃土灰塵,對它們喜愛到緊,它們是屬於塵世的塵埃,隻是在某一地方比較囂張,比如在蘭州。這也是我為什麼喜歡蘭州的原因,她如此粗暴,如此肮髒,如此不可理喻,但她仍然令人著迷。
黃河在此經過,這裏是它最為波瀾壯闊的一段——從黃土高原上席卷厚厚的泥土一路顛簸,在下遊已經因為身體過於沉重而水災泛濫。它是粗暴的,隻有在這裏才看著非常溫柔,盡管站在黃河大橋上仍然會被氣勢磅礴的泥漿色的水景震撼到,但還是能深深感覺到她作為母親的溫柔。她不僅用乳汁哺育沿岸的華夏子孫,並用她獨一無二的方式促使他們成長,在名為名族的深重字眼裏,逐漸衍生出仁義禮智信的美德,傳承至今。我喜歡在傍晚沿著濱河路行走,西邊天空中的晚霞色彩鮮豔,雲朵被鍍上了一層薄薄的金沙,遠處黛色的山像潑墨畫中作品,隔著遙遠的雲,在日落的餘暉中若隱若現。河邊的風吹著頭發飄動,思緒也能夠,在空中飄動。這裏沒有山丘阻擋的空曠之地,再往北便是高速公路的出口。道路平坦寬直,車輛來往稀少,是飆車族的天堂。
腳下的泥土因為缺水的緣故,有些地方幹燥的泛起了皮,泥土就跟人一樣,也需要水的滋潤,但是要適量。過多的水會讓它失去原本的模樣,而沒有水則會讓它變成隨風飄揚的塵土,失去庇佑植物生長的母親作用,成為人們空中厭惡的自然災害。低矮的灌木叢已經失掉了往日青翠的風華,尚未被采摘的果實也蔫作幹癟的肉球,和幹枯的枝葉一起,無精打采地掛在那裏,仿佛來一陣風,他們就會飄走。我打消了抽煙的念頭,我怕我的火會燃燒殆盡這裏的寂寞。
我一個人呆了沒多久,藍便開始喊我,我幫助她把她的父親推回自己房間,她告訴我,我們要回去了。
二
從療養院坐回市區的大巴,一天之內有兩趟,一趟在下午一點,另一趟在六點。這裏並不是終點站,隻是起點和終點路過的一個小站,毫不起眼。陳舊繁忙的汽車承載著過往的路人,將他們送到想去的地方,有時候會出一點意外,它拋棄了自己的使命,也拋棄了車上那些人的生命,和他們一起墮入無盡的黑暗之中,被慣性和碰撞擊的粉碎。我見過很多次這樣的事情,在北京的時候,內環和高架上經常有車因為趕時間而激烈的相遇,溫和一點的,隻是雙方司機下車,商量如何解決事故;而運氣不好的……北京是節奏非常快的城市,我在讀大學的時候就已經體會到了這一點。教授不會掐著點上下課,學生也不會完任務一般的在教室和食堂之間來回。我身邊有許多優秀的人,他們驕傲,甚至自負。因為他們有這樣的能力,能夠向世界宣戰的能力。十八歲的時候我以全省第二的成績進入清華,這是母親一生對我的期許,我做到了。臨行的時候,她送我到車站,非常堅持地買了站台票,一路目送我上車。她不擅長告別,也沒有教會我如何安靜地跟別人說再見,我們像夾道相逢的陌生人,尷尬地看著彼此,相對無言。列車員催促著我,車馬上就要開了,車身散發著一股腥臭的氣味,那是火車上名為廁所的狹小空間,在時間的基礎之上,長久積累下來的氣味。列車在行進的過程中,將糞便丟棄在鐵軌上,風和泥土,以及空氣裏的微生物將它們逐漸分解,化成分子的它們的身體,並沒有完全消散。有一部分留了下來,變成圍繞車身的難聞氣味,它們一開始就在這裏,所以會一直都在這裏。而我,我不想呆在自己一開始就存在的地方,我像脫離母體的蒲公英種子,辨別自己要去的方向,搭載了去往那裏的風。我將在另一個地方生根,發芽,成長,直到枯萎。然而我並沒有死去,蒲公英是永遠不會死去的植物,它在舊的根部生長出新的莖葉,播散出承載自己意誌的種子,向下一個目標前行。
我看著沉默不語的母親,突然間發現她已經老去,容顏不再年輕,盡管保養得很好,臉上仍然有細碎的皺紋。她的頭發在陽光下反射出奇異的光彩,那些青絲下似乎掩藏了無數的白發。她不願意向我道別,她在等我開口要求她回去。她有她的驕傲,從不輕易承認自己的脆弱,她抱著這樣的驕傲生活了一輩子,並把這種固執的性格傳承給了我。從她的眼睛裏,我看的出,她非常舍不得我,但她仍然會擺出漠然的姿勢對待這種感情。我的理性和冷靜都是她交給我的,她是始終都能給自己安全感的女人。
我說,媽媽,火車要開了,你回去吧。
她點點頭,照顧好自己,不要因為我不在你身邊就荒廢了學業。饒之,你應該清楚什麼是重要的,什麼是你該追求的。外麵有更多的誘惑和黑暗,我希望你能時時刻刻站穩自己的腳跟,堅持自己的原則,不要讓我失望。
我說好。
我背著行李上了火車,車身緩緩地開動,鐵軌與輪子之間發出劇烈的碰撞聲,哢嚓哢嚓,仿佛壓在人的頭骨上前行。我透過窗戶看著站台,母親的身影依舊站在那裏,十分削薄。直到最後一刻,她也沒有開口向我道別,沒有給我安慰。我要去陌生而孤獨的城市,她要留在孤獨而乏味的原地,還沒有出發,我們都已經滿身疲憊。可她仍舊不肯顯露自己的脆弱。
三
午飯後我們告別周院長,然後離開,她送我們出門,叮囑藍,你要趕快做準備,回去把這件事告訴你的姐姐。藍點頭答應,帶我去坐車的站台。所謂的站台,隻是路邊立著一個綠色的鐵皮標誌,上麵的字跡已經被自然的力量磨滅,露著一些光禿禿的鐵鏽,顯然是經過了無數的風吹雨打。藍從包裏掏出一包煙,不知什麼時候開始,她變成了一個會抽煙的女子,香煙使人上癮,因為它排遣了無數的寂寞,而寂寞是無處不在的。山野裏總是有植物清香的氣味,令人心曠神怡,有些東西即使外表再怎麼變化多端,內心永遠是無法掩飾的。我注意到路邊有一塊濕潤的土地,上麵長著參差不齊的蘑菇,有喜歡食用它的昆蟲在旁邊走來走去,像列隊的士兵。我認識這種蘑菇,叫灰白菌菇,曾經在荃安的生詞百科書上看到過。她總是喜歡這樣稀奇古怪的生物介紹,一邊感歎大自然的偉大,一邊讚揚生命的神奇。她是那樣熱愛生命的一個人,喜歡各種各種活在地球上的動物,情願被蚊子叮得滿身包也不能揚起巴掌將它們的生命拍落在牆壁上。也許那時候她失掉了一個孩子,便已經是失掉她整個人生的開始。
我看著藍用左手擋著風,香煙夾在嘴唇上,右手笨拙地拿著打火機,企圖用一次就成功的點燃。她的姿勢很眼熟,我不記得在哪裏見過,看她掙紮了幾次,便伸手把香煙從她嘴唇上取下。她依舊塗了顏色鮮豔的口紅,在整張樸素的臉上別扭的存在著。她掘強的看著我,從盒子裏掏出來另一根。我說,如果你覺得煩悶,可以跟我說說,眼前就有一個能夠傾聽你的人,為什麼還要用尼古丁來排遣呢。她笑了,因為你不如尼古丁啊。
你在想什麼呢。
我在想你。
想我?
是的,我昨天聽了你的故事,那些你講述的零碎記憶片段,讓我非常好奇。我突然很想知道關於你的那些故事,你遮遮掩掩企圖忘記的前半生,我沒有參與過的那些生活,我很想聽。
我把奪過來的香煙給自己點上,女士的香煙有點淡淡的薄荷香氣,我對薄荷過敏,吃口香糖的時候總是舌頭發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