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幾十個親戚的沉默裏,胖胖黑黑的小山,三步並作兩步,牽著獨眼龍新娘,走進新房。太陽落山,沒有路燈,農房裏拉出幾根電線,十幾隻幽暗的燈泡,散發著橘紅色的燈光。
小學是拉幫結派的發源期,一切東西都要占。
比如乒乓球桌,下課鈴一響,誰先衝到桌子邊,就代表誰占了桌,誰能加入進來打球,都要聽他的話。他讓誰打,誰才能進入內圍。
一開始,個頭小速度快的人很是風光,幾乎每個課間休息都是霸主,直到小山轉學過來,才終止了這條江湖規矩。因為無論誰占到,都必須把控製權移交給他。
長大後我才明白,這就是所謂的威信。
當時老師給我起了個外號,叫“大便也要離三尺”,由此可見,我基本沒有威信這個玩意兒,連親和力都不存在。
本來我還能仗著坐前排,偶爾占幾次乒乓球桌,當大佬小山出現後,就斷絕了我打乒乓球的機會。
我隻有兩個選擇,一、去宣誓效忠,委身為小山的馬仔。二、也成立幫派,與之對抗。
我為此掙紮良久。其實我也身懷背景,班長是成績最好長得最好看的馬莉,威信僅次於小山。她莫名其妙每日對我示好,帶點兒餅幹話梅啥的給我,而且我是午睡時間唯一可以翻小人書看而不被她記名字的人。
但我討厭她的馬尾辮。她坐在我前邊,一長條辮子晃來晃去,搞得我經常忍不住爆發出想放火燒個幹淨的欲望。
日複一日,我永遠被排擠在乒乓球桌外圍,怨氣逐漸要衝垮我的頭腦,我做了個出乎大家意料的決定。
我介紹馬莉給小山認識,說這個姑娘不錯,要不你們談朋友。小山大喜,這個下流的舉動獲得了小山無比牢固的友誼,問題是,我失去了午睡時間翻小人書不被記名字的特權。
小山宣布,從此我就是副幫主,和他同樣具備挑選打球人的資格。
剩餘的整個小學時代,我們一起享受著同學們的進貢。當然,拿到的東西,比以前隻一個馬莉送我的餅幹話梅多了n多倍。
初一我把時間都荒廢在踢足球上。小山家開飯館,他沒有讀下去,徹底當了社會混混兒。
他約我打台球。鎮裏僅僅一家台球室,台球室僅僅一張球台。我穿著球衣,他穿著人造革皮衣,跑到台球室,已經有幾個初中生打得正歡。
小山扯下手套,叼一根雲煙,緩步走到那幾名初中生麵前,冷冷地說:“讓。”
初中生斜眼看他,也點了根煙。
小山用一副手套拍了拍掌心,驀然一揮手,皮手套直抽一人的麵頰,“啪”,聲音清脆。
那人的鼻血立刻流了下來。
其他人勃然大怒,操起球杆,要上來拚命。
小山暴喝:“不許動!”
他脫下上衣,打著赤膊,胸口文著一個火焰圖案。
那年頭那鄉下地方,誰他媽的見過文身呀?
初中生愣了愣,喃喃說:“你是小山哥?”
小山“嘩啦”披好衣服,“噗”地吐掉煙頭。初中生們趕緊遞煙,點頭哈腰。
這是我生命中第一次看到如此威風凜凜的場麵。鄉村古惑仔的夢想,盤旋於我的少年時代。
後來我們經常打球,有次打到一半,衝進個小山的忠實粉絲,大喊大叫:“小山哥,三大隊和六大隊打起來啦!”
小山拽著我,跳上摩托車,直奔村子。
二十世紀九十年代初的農村,每個村子還保留著大隊的稱呼,就是所謂的生產大隊。
兩邊起碼聚齊了一百多號人,人人手舉鋤頭鐵耙,僵持在兩村相交的路口,破口大罵。
我一眼認出來滿頭是血的馬莉。
然後小山的眼睛通紅,咆哮一聲殺了進去。
在那場可怕的鬥毆之後,我曾經仔細數了數,跟小山一共見麵三次。
前年國慶節,我回老家,在馬路邊的飯館前看到了一個中年胖子,樂嗬嗬地笑著,懷裏抱著嬰兒。我遲疑地喊:“小山。”他衝我客氣地笑笑,說:“回來了?”
我們在他飯館吃了頓,口味一般,喝了很多。他醉醺醺地說:“你知道嗎,我坐了四年牢。但老天對我很好。”
我回頭看看抱著嬰兒的馬莉,馬莉左眼無光,右眼流露著對孩子的無限溫柔。
十多年前,她的左眼就是戴著假眼珠。
我一直在想,小山困守在落後的小鎮,要文化文化沒有,要家產家產沒有,對,就是困守,卻堅守著一個瞎了眼的女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