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春裏神一樣的少年(1 / 3)

在幾十個親戚的沉默裏,胖胖黑黑的小山,三步並作兩步,牽著獨眼龍新娘,走進新房。太陽落山,沒有路燈,農房裏拉出幾根電線,十幾隻幽暗的燈泡,散發著橘紅色的燈光。

小學是拉幫結派的發源期,一切東西都要占。

比如乒乓球桌,下課鈴一響,誰先衝到桌子邊,就代表誰占了桌,誰能加入進來打球,都要聽他的話。他讓誰打,誰才能進入內圍。

一開始,個頭小速度快的人很是風光,幾乎每個課間休息都是霸主,直到小山轉學過來,才終止了這條江湖規矩。因為無論誰占到,都必須把控製權移交給他。

長大後我才明白,這就是所謂的威信。

當時老師給我起了個外號,叫“大便也要離三尺”,由此可見,我基本沒有威信這個玩意兒,連親和力都不存在。

本來我還能仗著坐前排,偶爾占幾次乒乓球桌,當大佬小山出現後,就斷絕了我打乒乓球的機會。

我隻有兩個選擇,一、去宣誓效忠,委身為小山的馬仔。二、也成立幫派,與之對抗。

我為此掙紮良久。其實我也身懷背景,班長是成績最好長得最好看的馬莉,威信僅次於小山。她莫名其妙每日對我示好,帶點兒餅幹話梅啥的給我,而且我是午睡時間唯一可以翻小人書看而不被她記名字的人。

但我討厭她的馬尾辮。她坐在我前邊,一長條辮子晃來晃去,搞得我經常忍不住爆發出想放火燒個幹淨的欲望。

日複一日,我永遠被排擠在乒乓球桌外圍,怨氣逐漸要衝垮我的頭腦,我做了個出乎大家意料的決定。

我介紹馬莉給小山認識,說這個姑娘不錯,要不你們談朋友。小山大喜,這個下流的舉動獲得了小山無比牢固的友誼,問題是,我失去了午睡時間翻小人書不被記名字的特權。

小山宣布,從此我就是副幫主,和他同樣具備挑選打球人的資格。

剩餘的整個小學時代,我們一起享受著同學們的進貢。當然,拿到的東西,比以前隻一個馬莉送我的餅幹話梅多了n多倍。

初一我把時間都荒廢在踢足球上。小山家開飯館,他沒有讀下去,徹底當了社會混混兒。

他約我打台球。鎮裏僅僅一家台球室,台球室僅僅一張球台。我穿著球衣,他穿著人造革皮衣,跑到台球室,已經有幾個初中生打得正歡。

小山扯下手套,叼一根雲煙,緩步走到那幾名初中生麵前,冷冷地說:“讓。”

初中生斜眼看他,也點了根煙。

小山用一副手套拍了拍掌心,驀然一揮手,皮手套直抽一人的麵頰,“啪”,聲音清脆。

那人的鼻血立刻流了下來。

其他人勃然大怒,操起球杆,要上來拚命。

小山暴喝:“不許動!”

他脫下上衣,打著赤膊,胸口文著一個火焰圖案。

那年頭那鄉下地方,誰他媽的見過文身呀?

初中生愣了愣,喃喃說:“你是小山哥?”

小山“嘩啦”披好衣服,“噗”地吐掉煙頭。初中生們趕緊遞煙,點頭哈腰。

這是我生命中第一次看到如此威風凜凜的場麵。鄉村古惑仔的夢想,盤旋於我的少年時代。

後來我們經常打球,有次打到一半,衝進個小山的忠實粉絲,大喊大叫:“小山哥,三大隊和六大隊打起來啦!”

小山拽著我,跳上摩托車,直奔村子。

二十世紀九十年代初的農村,每個村子還保留著大隊的稱呼,就是所謂的生產大隊。

兩邊起碼聚齊了一百多號人,人人手舉鋤頭鐵耙,僵持在兩村相交的路口,破口大罵。

我一眼認出來滿頭是血的馬莉。

然後小山的眼睛通紅,咆哮一聲殺了進去。

在那場可怕的鬥毆之後,我曾經仔細數了數,跟小山一共見麵三次。

前年國慶節,我回老家,在馬路邊的飯館前看到了一個中年胖子,樂嗬嗬地笑著,懷裏抱著嬰兒。我遲疑地喊:“小山。”他衝我客氣地笑笑,說:“回來了?”

我們在他飯館吃了頓,口味一般,喝了很多。他醉醺醺地說:“你知道嗎,我坐了四年牢。但老天對我很好。”

我回頭看看抱著嬰兒的馬莉,馬莉左眼無光,右眼流露著對孩子的無限溫柔。

十多年前,她的左眼就是戴著假眼珠。

我一直在想,小山困守在落後的小鎮,要文化文化沒有,要家產家產沒有,對,就是困守,卻堅守著一個瞎了眼的女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