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先映入他眼裏的是,一座寧靜安詳的村堡,那是江西廬陵李家堡,時間是大元順宗至正二十年。
某夜,李家堡火光燭,刀光劍影。次日,親人和族人的屍首,燒焦了橫錯在焦木和餘燼之間。
二十年來,這景象時時出現。他似乎看到父親,嫡母和異母哥哥在刀下喪身的情形,這自然隻是幻影,他那時還沒滿周歲,猶在繈褓之中。
那,他同母親回鄰縣的外祖家。仇人也會趕過去,又是刀和火,但母子還是漏網了,因為他們已經動身回來,在路上錯過。
故鄉無法安身,母子流落到異鄉。在離蘇州三十裏的鄉下,他們又有一個家:繼父,母親和一個異父異母的姊姊。
村外七裏,有一高塔,打他懂事開始,就渴望到那塔頂。七歲那年,第一次同大他三歲的姊姊跟看進香的行列到那裏,對盤旋在塔頂的燕子看了許久,許久。
他也進塾啟蒙,老是被同窗欺負,回來就吵為什麼父親姓陸他姓李。她姊姊稱這個為無理取鬧,總在這種時候,哄他出去玩。
八歲那年,母親流著淚在紡紗時告訴了他;他是有名的廬陵李家的最後一人。
李家的槍法,在元人入主中原以前,在武林中頗有名氣。元時,嚴禁漢人私藏武器,馬匹盡行入官,又不許行獵習武,李家才衰落下來。直至元末,下群雄並起,李家有幸出了他那位英雄哥哥李子襟,十七歲就行道江湖,沉默了百年的李家,至此才又興隆起來,但沒幾年,就慘遭滅門之禍。
次日,他就離家了,他甚至連燕子都不羨慕了,要成為鷹,那飛過草地,在地上投下大大影子的鷹。他耍學他英雄哥哥,使李家複興起來。還記得出門時,唯一知道這事的姊姊,受了他的威脅,不敢去告訴父母,獨自躲在門後哭紅了眼睛。
李子衿流浪到金陵,在鏢局裏看馬奉茶。閑時磨著和氣點的老鏢師問江西李家堡的無頭公案,以及江湖上誰的功夫最好,直至無可再問,才到江西故裏,拜掃父兄之墳,然後動身到衡山去要拜名震武林的忘石居士為師。
投桃報李
首途衡陽,李子衿在途中遇到一個人。這人決定了他以後命運的大半。
山行阻雨,李子衿看到一間破敗古廟,屋簷塌了一角,雨水像條河瀉下來。他把門掩上,將地上的殘木集在一堆,生了火,從衣包裹掏出幾隻死鳥剝了皮毛,放在火上烤。
忽然,“砰”地一聲,撐在門後的木頭倒了下來,門外的風吹進來,一個野人出現在廟門!
李子衿嚇了一跳,手中迅速地拿起一根填火的粗木。
那人滿臉於思,合著頭頂亂發,把國字臉四麵八方圍住。濃眉大眼,獅子鼻並不比兩頰橫肉高多少。灰色外衣透濕,像剛自河中爬出來。
火熊熊地燒著,火上的烤肉,對三沒進水米的人,無異是禦廚妙品。
野人反手搭好門,一步步逼近。
李子衿伸手收回鳥肉,藏在懷裏,兩眼直瞪著他。
野人也不搶,隻脫下衣服,露出毛茸茸的胸膛,濕衣經火一烤,味兒是不好受的,命令地:
“拿過來!”
“憑什麼?”
但野人看出那孩是怕了,隻是沒怕到他想像的程度。
野人兩眼翻起,全是白珠,頭發胡子忽然怒張如刺,無風自動。他立意要嚇住這孩,要孩甘心情願獻出鳥肉來。否則,憑他的身手,喚聲“放下”,真也有逼人聽話放下武器的身手,居然還得動手跟孩搶肉吃,雖然此地再無他人看到,自己想想也不光彩。
“你再不停,我把肉摔出去!”
野人聞聲立刻翻出黑珠,露出凶光,可不是那孩朝著牆壁**,作勢要投出去!
殺這孩雖易如反掌,但野人終於歎了口氣:
“拿過來,我有東西跟你換。”
李子衿針鋒相對:
“拿出來,看是什麼東西!”
野人靈機一動,陰沉地哼聲:“武藝。”
這是最後一招,再不靈隻好動手。他想到自己要不是為了鳳芝草,也不會呆在這武功山,這孩居然孤身在這荒山中過夜,還會判斷自己不屑動手硬搶,並且在兩眼翻白時,作了手腳,可見是有點來曆。對會武術的孩,“武藝”兩字的魔力比什麼都大。
“拿出來了,拿出來了。”野人看見孩又把肉放在火上,心裏兀自嘀咕著:“什麼肉?原來是鳥肉,真是衰時遇惡犬,就為了這些爛肉,還得化這麼多心機--大概真是餓昏了。”
野人再陰沉地一次“武藝”,就把肉塞到嘴裏去。
李子衿反手掏出幾塊三、五前,可以稱為饅頭的東西津津有味地吃著。
野人撇撇嘴唇,又一伸手,得來兩塊,似乎“武藝”兩字比三字“拿過來”要有用多了。
野人食畢,倒頭便睡。李子衿拿了他的濕衣,亮在火邊烤幹。
次晨,野人醒來,已大亮,雨也停了。孩像隻獅瞪眼望著他。
野人穿上幹衣,接過孩遞過來的饅頭,站起身來,準備動身。
“武藝呢?”孩問道。
野人邊走邊獰笑:“鳥肉呢?”
他以為孩準是回答:“鳥肉你吃了。”於是他自己再加上一句:“武藝你沒學上麼?”那時,他必然已走到門邊,這事自然也就過去了。
誰知李子衿這樣答:“鳥肉我給了你,你武藝沒教給我。”
這就是李子衿學到一套至今尚不知名的吐納功夫的經過。他到現在對那無名無姓的野人仍很感激,認為不是壞人。雖然,那黃昏,野人要走了,李子衿問:“師父怎麼不帶我?”野人回答:“不是師父。”就晃出廟門,沒入暮色之中。
忘石懷石
忘石居士結廬在衡山南側的半山腰。屋子隻得一排,中央客廳略向前後凸出,所以外現呈十字形,全是以方石塊疊成的:石牆、石壁、石階、石柱、石室。
客廳左麵,有一房間,既是書房,也是臥室,布置豪華富麗,卻不失書卷氣。人在屋外,誰也看不出在粗石房子中會有這種精舍,正像尋常農夫,怎樣也看不出這主人,就是以北派乾坤掌和遊星劍,大有打遍下之勢的“中原一鼎”方劍塵。
這日下午,忘石居士方劍塵練功完畢,獨自坐在鬥室裏,忽聞門外吵聲頗急,卻不像是仇家找上門來,就慢慢踱了出來,原來是家人老王跟一個十歲上下的孩爭吵著。
老王身軀偉岸,兩眼炯炯有神,滿頭蒼發,這時正怒得發火,看見主人出來,三言兩語地低聲向他交代,一邊斜眼厭惡地瞅著孩——李子衿。
忘石居士一聽是要來拜師學藝的,連連搖頭,意思是免談了。心中想:“我這時節哪有心思再來調理孩子,一個石兒已夠麻煩了,更不用,這孩的根基似亦不佳。”
李子衿一見忘石居士風儀,知道來人正是自己千裏跋涉所要投拜的名師,就忘了話,幾乎帶著瞻仰神靈顯聖的心情,注視著他,整個心智為忘石居士的神采所懾。
方劍塵眉目清朗有神,發須猶黑,不類知命之年,可以看出年青時必是俊秀非凡。他弱冠成名,輩分比他年齡應有的還高,平生不朋不黨,獨來獨往,知交不過三、五人。一半是因為他自許太高。擇交太苛,一半是因為情場失意,性情未免孤僻。忘石居士直至中年之後,方始娶妻,妻室是個苗女,不幸結發才三載,又撒手西歸,遺下一女方開誌。她父親替她找個好師父,就寄居在那裏,並不在方劍塵身邊。
忘石居士在石階上背手走了幾步,回頭再度打量李子衿,簡單地:“我不再收徒了。”
古有程門立雪的韻事,李子衿來得不是時令,衡山無雪,故雖苦苦哀求,號啼痛哭地鬧了半,忘石居士仍不為所動,閉之門外。
直至掌燈時分,方劍塵才對老王:“這孩真夠纏,暫時收留他吧,幫你做些雜事。”
他本來的意思是要老王收李子衿為徒。老王原是縱橫北七省的獨行盜,有一次幹得太過火,給方劍塵找上了,那時“中原一鼎”正要歸隱到衡山來,要個高手替他看門戶,就訂下約言,輸招者要為仆十年。結果北方少個巨盜,衡山多了一個家人——論老王身手,教個徒兒是綽綽有餘的。
於是李子衿——他自己改名為李京,李子衿太文縐縐了。他成了方家的家人。家人拜老家人為師的事,終是沒有成為事實。忘石居士終日難得一見,根本不注意李京的存在,老王也不喜歡這孩,因為李子衿並無一點孩真爛漫的好處,李子衿更不願自己開口。他心中早打定主意,或是全不要,要就是要最好的。顯然,他以為老王還不夠好。
他平日隻作些打水、拾柴、生火的雜事,夜裏獨自縮在廚房一角睡覺。他總是利用夜裏,盤坐行功,引氣吐納,漸漸地能夠,像野人所的,可立定於市肆,觸之不動。
當第一次他能夠,在上山拾柴時,將石塊捏成齏粉,他的眼淚自然奪眶而出,潛落在展開的手心裏的石粉上。
有一,李子衿照例送中飯到屋後五十丈遠的山坡去給少爺。少爺叫韋懷石,乃“中原一鼎”,如今自號為忘石居士的方劍塵之唯一傳人,住在那裏的一間石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