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嚴文井
成熟的種子落進土裏發芽生根，這件事本來是很自然很合理的，沒想到有一粒種子卻因此觸犯了一塊石頭。
這是一塊相當古老的石頭，他很喜愛安靜，行為也十分穩健。許多年來，不論世界上發生了多麼大的變化，他都沉得住氣，保持一個一動不動的姿勢。
他打算寫書，在他打算寫的哲學書裏有這樣一些專題，比如：論不變動是宇宙的規律，論黑暗的永恒性和美，論石頭對於存在的決定性，論安靜與平靜之幸福，等等。
可是有一天，當石頭正在思考他的哲學計劃時，忽然有一粒種子，未經他的許可，大模大樣地闖進他的世界來了，而且從此留下來不走了。這使石頭非常惱火。因為這不僅擾亂了他安寧的生活，更糟糕的是，他的哲學體係被破壞了。
石頭下決心改變這種局麵。當然這是很不容易的。因為石頭既不能完全否認種子的存在，又沒有力量把種子趕走。石頭想來想去，最後想出了一個辦法。他決定在自己的哲學著作裏添上這麼一章，題目叫做：論種子的醜陋及其對宇宙安寧的破壞，很快必將自行毀滅，等等。
“等著瞧吧！”極有涵養的石頭自言自語道，“就算你也是一種存在，可是你生出來沒幾天，個子又小，又不結實，看你還能活幾天！”
種子當然不理石頭這套。他不但繼續留了下來，而且還越來越不安分守己。他居然還呼吸，居然還唱歌。他喜歡唱一些關於生長和發展的歌，歌裏麵老是有什麼“溫暖”“春天”之類的話，非常樂觀自信。
有涵養的石頭變得非常激動：“等著瞧吧！馬上就會刮風的。”
於是一直喜歡安靜的石頭居然一心盼望起刮風來了，他認為風一定會凍壞柔弱的種子。而他自己呢，反正是既不怕冷又不怕熱的。
風還真的刮起來了，而且還是一陣接一陣的。先是冷風，然後又是熱風。或者說，正是由冷風帶來了熱風。寒冷帶來了溫暖，冬天帶來了春天。
終於，春天在風聲裏出現了。
不安分的種子不但沒有被凍死，反而生了根，發了芽。他的根從石頭下麵穿過去，他的芽從石頭旁邊擠出來，露出了土麵。
“先別忙著得意，等著瞧吧！”石頭還是不服輸。
於是石頭又開始盼望下雨。其實他也不太喜歡這類事情。石頭認為雨水會淹死種子，而自己似乎是既不怕幹又不怕濕的。
不久，真的下雨了。電閃雷鳴，山搖地動，這景象不禁使盼望下雨的石頭害怕起來。可是嫩芽不但不畏懼，反倒非常快樂地迎接雨水，旺盛地生長起來。接連下了幾場大雨之後，嫩芽長成了一棵完美的向日葵。
“等著瞧吧！”不服輸的石頭還是這樣一句話。
石頭想：也許小向日葵不會長大，也許他再長高就會支持不住自己的重量，會突然倒下來的。
可小向日葵卻並不因這些詛咒而停止長大。他的根一天天地往深處紮，他的莖一天天變得更粗壯更結實，他的葉子也一天天長得更茂盛。
終於有一天，小向日葵長成大向日葵，開了一朵很大很大的金黃色的花。花向著太陽，不知疲倦地隨著太陽轉，以後又結了許多許多種子。接著，新種子又開始成熟，準備落進土裏，長出新的向日葵。
至於那塊傷心的石頭呢？他的哲學著作當然是永遠也不會完成了，不過他的結局倒不完全是悲劇。他在冷和熱的不斷交戰下，在潮濕和幹燥的不斷更替下，在向日葵根的不斷穿透以後，終於碎裂開來，變成了向日葵的養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