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細看間卻聽得園門響，李文彬拿油燈迎出去，問道：“阿公回來了？”俞浩然已進園掩了柴門說：“回來了。”李文彬幫忙拿了藥箱，說：“阿公，那狗蛋怎樣了？阿公醫道高明，前天我發熱吃了阿公一碗藥就好了。”俞浩然道：“那小孩兒受了些風寒，又錯吃了冷物，發熱肚疼。現今好些，睡了。我隻看過幾本醫書，采過藥，哪裏說得上高明？這裏要找大夫看病得走幾十裏到市鎮去。保莊幾十戶人家皆是窮貧農戶，平日有病捱一捱，非萬不得已，都不會去找大夫。我略懂一點藥理，幫得他們也好。眾人待我至誠，就都隻當是一家人一般了。”李文彬說：“那天大哥說過，天下就隻有窮人幫窮人。”俞浩然點頭道：“道理正是如此。”接過藥箱回房放下，出來到桌旁坐下，問：“書讀得怎樣呀？”
李文彬道：“《莊子》我讀了幾頁，見這本說戚將軍，又看這一本。雖這書不好懂，我想讀熟了背下來。”俞浩然笑道：“嗬嗬，背書最好了。背熟多少了？”李文彬道：“隻背了前麵兩頁，中間多不明白，正要請阿公講解。”
俞浩然邊點頭邊想：“還算可以。”口中道：“這書乃戚繼光將軍所著，據說有十四卷之多。我這裏甚不全，且是傳抄，難保無訛。戚將軍征戰萬裏，所向披靡，東南驅倭寇，西北禦胡虜，功勳蓋世。這書是他心血之作，可惜我缺得太多，且不知缺些什麼秘要？也不知他的書誰有收藏？聽說嘉靖年間有個官兒叫範欽的愛書如命，在各地得了不少書籍，且為官剛直，也有名聲，與人交好，想也收集時人著述吧？他在江南建個藏書樓，叫‘天一閣’，很藏了一些書，不知其中有否戚將軍的心血在？戚將軍文武全才，書法一道已大為可觀，武功一途想必亦極有心得。嶽武穆有‘嶽家散手’傳世，戚元帥亦當有成，你看他鴛鴦兩儀三才四象，直如一個武學……文彬呀，還是說這書吧。這前一首詩乃是戚元帥所作，豪氣滿紙。後邊的樂府，是百姓稱頌戚帥殊勳比李公郭公有過之而無不及，我一並抄下。上古之人盼得解救以脫苦海，有‘俟我後，後來其蘇’的話，此或亦是我沿海百姓望戚公驅趕倭寇拯民於水火的心聲，古今如一，所謂大旱之望雲霓也。戚公文韜武略，我輩萬難企及。然雖不能至，心向往之。多讀書，亦學得前輩風範。”
李文彬拍手道：“阿公，我在家聽父親說過戚將軍救民衛國英雄無敵，也在市集上聽過說書先生開講。我如能象故事說的隨戚將軍殺敵就好了！”
俞浩然微微點頭說：“那好呀。”伸手撥一下油燈，火苗竄高了些，身邊便見明亮。李文彬見阿公似遠望出神，也順眼看去，覺遠些便暗淡，靠另一邊牆更是模糊，一個廳堂漸似與野地相合。他也不為意，說：“阿公，隻可惜我生得晚了，趕不上殺倭寇，真真可惜！”俞浩然道：“那時陣前相鬥，激烈慘酷，你今雖隻是聽我說，也如身曆一般了。卻說那倭寇來於海上，其國遠在東海千裏之外。賊人羨我大明富裕，竟不是堂堂正正與國人做生意，卻來劫掠。洪武年間便有入寇，慘烈尤以嘉靖朝為最。倒回去六七十年，倭寇在東南一帶燒殺搶掠，老百姓處於水深火熱之中。說不定哪一天睡到半夜，倭寇便到了。百姓扶老攜幼，怎逃得脫？常是全村被殺，屋宇被焚，財物被劫。那時朝廷官兵真是聞倭而逃。往往等到倭寇走了幾日，官兵才敢前去，還美其名曰‘追剿’。唉，這般連倭寇的影子也見不到，又‘剿’些什麼？不過是搶些倭寇搶剩的財物回去，又割了死去百姓的首級，卻說‘大捷繳獲’。百姓不單怕倭寇，也怕官軍。賊人來官軍來，恰如既火燒又水淹，怎有活路？直到有了戚家軍，倭寇才算遇上克星，百姓才有了盼頭。”俞浩然扳著指頭推算，“戚將軍祖上亦是行伍出身。五十多年前將軍襲世官，是在嘉靖二十四……二十五年左右罷。戚公年輕時便以滅倭為己任，幾十年裏南北驅馳，身經百戰，終平定東南倭患。他有詩言誌雲：‘封侯非我意，但願海波平。’可見誌向之高。戚將軍抗倭百戰，每戰皆捷……我且說一說入閩的戰事。文彬，東南海隅，天高浪闊，你留心揣度，便知戰場闊大。三軍隱伏前行，正用得著這無邊黑暗，萬千兵卒對壘廝殺，又有哪一個顧得自身？無不是奮勇向前……”
李文彬一邊聽一邊把雙眼投向遠壁黑漆處，隻覺這廳堂大得再無界限，與外邊黑夜融作一處，自己便似乎也要邁開雙腳走進那無垠的黑夜之中，耳邊聽阿公繼續說：“那一年是嘉靖四十一年，戚將軍平了浙江倭患。七月兩浙父老勒石頌功。八月戚公入閩，首攻橫嶼倭寇。天時與現今亦差不遠罷。
“其時戚公挾大勝餘威，初到閩地，即恩威並製，先撫收張灣、黃坑等地脅從倭寇的流民。待得明日便分路直進，由山東鋪、蘭田渡向前進迫。夜雖黑，眾軍銜枚疾進，這黑夜又正好掩飾了行軍。且已布置水師一隊，停泊在橫嶼外洋，既可防倭寇由海麵逃竄，又可在陸路進擊時從海上實施夾擊。”俞浩然伸手指點著黑暗處，“文彬你看，這橫嶼四麵臨海，去岸十裏。海水漲時便是個孤島，但退潮時卻有路與岸相連，但那路全是泥灘，易陷足，陸兵難過，而水師操舟卻會擱淺。盤踞於橫嶼的賊人自以為天險無虞：官兵陸路來，在泥灘中走不到半路便因海水潮漲，未上島而淹死，水師大舟又不能近其巢穴，而他們怕極了的戚老虎又遠在浙江，明軍再無能人，真可以高枕無憂了。嘿嘿，倭寇哪裏懂用兵之道！真小覷了戚元帥！戚元帥百戰百勝，焉會不知天時地利風雨海潮？戚元帥手下兵精將勇，單是王如龍陳大成兩將已足令倭寇膽落！那一夜戚元帥留猛將王如龍據港尾軍海岸，以防賊人漏網，自率陳大成吳唯忠諸將五更發兵。這時軍情正緊，前麵一片黑暗，眾將士再無一人喧嘩，隻隨了戚元帥直撲橫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