伏牛派那三個小嘍羅貼在樹後伸頭望去,見那個長發披垂的腦袋伸出來又縮回去,一時毫無動靜。過一會就聽得有什麼穿行草木時碰出“索索”作響的聲音傳來。三人循聲望過去,卻見那長毛腦袋半貓著腰走向遠處密林中。三人正埋怨同夥怎的還不趕來,現在雖是隻有自己三人少不得也要冒險跟了追去。才起步,忽聽得身後響起了說話聲:“你們是些什麼人?這地方是你們能來的嗎?怎麼敢跑到這裏放煙火來了?”語調平穩得再沒有半點抑揚頓挫,隻似一個字跟著一個字吐出來一般,叫人聽了從心底裏覺得極不舒服。
三條漢子不提防背後會有人說話,大驚之餘一齊轉過身去,隻見幾步外樹下站著一人,頭戴銀圈,身穿錦袍,腰纏玉帶,似是富家子弟,但卻頭發散亂,身上汙穢,拖泥帶水,兼有血跡,眼神呆滯,說話時似斷還續,眼珠隻盯了一處不動,叫人看了渾身汗毛倒豎!三條漢子隻看了這人一眼,便轉了頭不敢再看,隻覺得如同掉進了冰窟窿裏,寒氣竟是從心底裏直冒出來:眼前這個必是瘋子無疑!看他裝束打扮,與傳說中的瘋子高手是一般無兩了,加上那邊又有一個在,兩個瘋子動手合擊,恐怕他們隻動一根小指頭,自己三個便再也見不到正在趕來的張三李四了!這三人不要說上前動手,就連挪一下腳步也是不能,俱倚著樹張口結舌,哪裏還能講得出半句話來?
那神態怪異的瘋子見這三人不言不動,隻是呆呆的站著,便似有大不悅,一晃身逼到三人麵前,說道:“大膽奴才,怎的敢如此無禮!你們三人雖手中有刀,但看打扮,乃是下人。本公子好言相詢,怎的不答?要惹本公子發火了,想討一頓打不成?”
他這一晃身,並不剽悍霸道,卻是快如閃電,三個人隻覺眼前一花,瘋子已到了麵前。這一下被嚇得連心也不敢跳了。瘋子的話語調雖仍平緩,隻是聽在三人耳中,直如霹靂震天價響!三個人一下子被震得醒了過來,“撲通”一聲,一齊跪在地上,磕頭如搗蒜,都爭搶著說道:“小的該該該死!小的該死!小的不敢惹公子爺生氣!”其中一人活絡些,口齒便靈活起來,接著說下去:“小的不敢冒犯了公子爺。小的是低三下四的人,隻是奉命聽遣,偶來此山。小的立即就走,立即就走!公子爺大人大量,實在不必為小的們這般下人動肝火有傷貴體……”他不斷求饒,那瘋子卻自說話:“真是奇怪,怎的又有人來了?”
跪在地上的三個嘍羅聽見這“公子爺”說話,嚇得馬上停了口,便也聽到了遠處傳來的吆喝聲:“喂,人在哪裏?”、“大家小心防備!”聲音紛雜,由遠而近。三人互望了幾眼,一齊站了起來,退後幾步,站作一團,一齊高聲喊道:“鄧舵主,是你老人家到了嗎?小的在這裏!”
那瘋子聽到遠處有人朝這邊走來,早撇下眼前這三人轉身朝響聲迎了上去。見有二、三十人,個個手執兵器正匆匆趕來這邊,不禁手舞足蹈,一邊怪聲大笑一邊說道:“好呀,好極!人多了真熱鬧呀!我一個人東尋西找,難得找到人陪我開心耍戲,你們人多,又有刀劍,玩起來熱鬧高興,真是好極好極!”
剛才鄧綽遠遠望見這邊山裏升起訊號,知道守候多時的暗哨終有發現,即帶了二十多人急急趕來。及見到眼前此人相貌舉止言談,便即想起了傳言中的瘋子高手,心便一直沉下去:你是好極,我卻是前世不修,見到你真真是壞極糟極!自己幾十人斷不是這瘋子之敵,須得再求救援!心念一轉,手已一揚,連忙往空中又發了一個訊號,聽得空中“劈啪”響過,一道火光又直向上衝,在半天裏再爆出濃濃黑煙,然後慢慢四散。那瘋子仰頭而望,歎口氣道:“哦,原來是你放的煙火。我已是好久好久未見放煙火了,所以剛才見到有煙火便趕來。煙火須得好多好多一齊放,須得五光十色,須得有景色變幻,方才好看。”天上濃煙漸散漸淡,他低下頭來,雙眼呆呆望著鄧綽這邊幾十人,口中又說道:“這煙花燈火,如今是再也見不著更好的了。那時節,是魯王府中煙火最盛。且兼士女遊人,花團錦簇,可稱絕事。”說話間他眼中似乎閃過一絲光彩,“我到魯王府去看煙火,真是高興。要放煙火了,王府必然是張燈結彩。王府的燈又獨出機心,宮殿中處處是燈,那一麵大壁,晶光閃亮,竟妝成燈壁,上麵張滿了人物故事,你隻須站在壁前,便不願再走,隻疑身在仙宮了。我看了許久,卻又招呼我再看其它。佳妙之處多呀,一根柱,又成燈柱,一具屏風,又成燈屏風,連座處案頭,俱是華燈彩照。王府之中,無處不燈。諸位公子王孫,穿遊看燈,宮娥僚屬,隨從而行,隊舞樂工,詠彈歌蹈,盡與燈光交映,盡收為燈中景物。”說到這裏,他忽然又歎一口氣,腦袋慢慢轉動,呆呆的目光掃了眾人一遍,卻落在鄧綽身上。鄧綽隻覺他的眼光空無一物,也不知他看到了什麼,且他說的盡是繁華之事,卻又緣何歎氣?幾十個手執兵刃的壯漢,靜聽一個瘋子胡言,卻是奇奇怪怪。但這人神智不清,又不可以常理喻之,卻是奈何?鄧綽正在念頭亂轉,那瘋子又接著說道:“那天她還說我人在景中,情景交融,一生不渝。我說花燈雖美豔,怎及她人勝天仙。如今俱成過往矣……然煙花勝境,實是人間天上。及至放煙火,那燈中景物,竟又收為煙火中景物。隻如你放煙火,大家仰頭觀看。可知天下張燈結彩,大家都去看燈,也隻是燈外看燈,大家去看煙火,都是在煙火下看煙火。但在王府看煙火看花燈,乃是身在燈中、光中、影中、煙中、火中看的。所有一切物,盡皆閃爍變幻。隻須站過兩步,轉半個圈,人便是煙火中之景致矣。也不知是王宮放煙火燈花,抑或是煙火燈花中有一個王宮了。”他語調雖平緩,這時也似有些情感在。鄧綽雖覺其中有些枝節橫生,不知所雲,但他及手下眾人皆是粗魯漢子,或貧或困,哪裏見過這瘋子說及的情景?如今聽瘋子平平的說去,竟俱是入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