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豎好石碑，退回兩步，跪在地上，心中祝禱：“餘老前輩，你老人家認了我是徒弟，我所做的都是你老人家早安排好了的，也不消說了。世間煩惱正多，你老人家幸毋再掛礙於心。願師傅在天有靈，庇佑我得報大仇。”一邊禱告，一邊磕頭。禮畢站起，見地上仍有紙張淩亂，遂逐一拾好，把前前後後拾來的紙張攏作一處，又打開小布包，把裏麵的紙頁取出，合起來竟有數十之多。他就著火光順眼看最上麵的那張紙。這一張寫滿了字，或大或小，筆劃粗細不等，似用燒焦成炭的樹枝寫的：“此洞絕少人到，吾盼徒兒季卿知途而返。自渠去後，唯猴王陪吾度日。幸猴王采果漿以活吾。然吾年過九旬，來日無多矣。季卿不返，吾誰望哉？若其歸，收吾骨而葬，壘墳豎碑，則吾願足耳。”李文彬方才見石碑上寫有“任季卿”三字，這紙張上又寫得有，師傅臨死前也曾說過這個名字，卻不知這任季卿是怎樣的人，去了哪裏，卻連師傅死了也不知道回來。他忽地伸手敲一下自己的腦殼，說：“我已是師傅的徒弟了，任季卿便是師兄，可不能忘了。這些本都是師傅留給師兄的，師傅說可由我來處置，倒要仔細看了才可定奪。”這小包中取出的紙有十幾頁，疊得整齊，並無裝訂。這十幾頁紙和原在地上歸攏來的散亂紙張顏色多是又黃又舊，其中有一些甚至發黑脆硬，看樣子已很有些年月。
李文彬隨便拿了一張顏色不甚黃黑破舊的紙張來看。這一張也是文字，字寫得細密，布滿了紙麵。火光閃爍，他看得吃力：“豫朔地靈，秘傳有萬年玄冰古洞。然終不得見，或有誤耶？然亦無能再尋矣。吾以八十餘之高齡，於伏牛山中得一佳徒，喜如何之？吾所見學武者，實以季卿為最佳。惜哉！吾顛沛流離幾十載矣，吾厭倦矣。實欲尋一歸老之地。此處山秀林密，風暢陽和，有一佳徒傳吾技藝，願當足也。惜季卿心受巨創，靈台常晦。不然，以其才智，以吾心力，渠當可為江湖中第一人！季卿隨吾三載，自今非昔比矣。憶當日吾棲山洞之中，已半夜，聞哭泣痛號之聲如狼嚎淒厲。吾知此乃大傷心人也，直如當日吾心之所泣。循聲而尋，則見任季卿華服貴妝而蓬頭垢麵，以手拍地，且嚎且訴。吾知其為天下間一心傷肝裂人也。吾亦心傷肝裂人，吾心傷其人，亦自傷。吾問其何以傷心太過，何必傷心太過。渠竟反詰吾，何必管他傷心太過。且又自語，實不應傷心，此亦光宗耀祖隻宜深感榮寵為是。吾聽其言察其行，已知季卿心智失常，鬱怨於胸，無可破解。然其人資質極佳也，若吾收渠為徒，授之以藝，待渠學成，亦可得一傳奇，為武林千古未有之聞也。吾前半生殺人如麻，事事幹得，事事駭人耳目，今日再多一件，亦使武林中人知吾未肯死也！季卿欲不隨吾亦不得，其學藝幾年，已得刀、劍、拳、棍諸法。渠之髒腑或有異哉？吐納之功竟另行一路，真怪異也。雖渠學藝領悟甚速，惜乎常迷本性，資質雖佳，實難盡善盡美，可惜耶？可惱耶？季卿常狂燥，奔走山間，吾心實係之。然幸得猴王導引，與其共返也。吾與猴王相得相倚。微猴王，吾墓木已拱歟？此猴雙目有神，儀態威嚴，身強力壯，實是王者之相。吾初見猴王時，渠竟不驚不懼。吾細觀之，知此猴乃川、滇、黔一帶異種，群而居，強者力勝而為王，而此間萬難得見也。莫非其曾經為王而被迫飄泊流離者歟？此與吾實‘同是天涯淪落人’者也哉！此念一生，遂結為友。猴王通人性，吾大喜過望。得一猴，複又得一佳徒，吾不望再見生人耳。在此洞天福地，終老是……”到此，紙張已寫滿了字。李文彬正想多知道師傅師兄的事，便翻過這一頁去看下麵一張，見上麵寫的是“傷重，一足已殘，年老且病，身心俱損，計已輾轉顛沛二十餘年矣。竟不死，其上蒼要吾多受罪耶？天無道，官無道，世間皆無道，吾早知之矣。吾既不死，尚可尋機一搏，未可輕言勝負之數也。二十餘年之間，唯居蘇吳葛成處養病十餘日，吾心乃得安且慰。葛成織工，會武，乃憐吾老且貧而留吾焉。吾雖昏病，豈不知？此亦‘相濡以沫’乎？然吾感市井多仁人，所謂‘仗義不離屠狗輩’者也。其日吾昏熱病作，蜷伏街頭。一無知賊子竟敢踢吾。渠一出腳吾便知此人乃江漢間武功矣，若吾昔日一出手便取了渠性命去！無奈虎落平陽，咬牙受了。然若就此放過渠，吾還是吾麼？吾略施小計，送一藏寶圖予渠，渠焉知其中奧秘？渠鼠輩，見錢即兩眼放光，殺父賣母之事都可做得出來，此等賊正須受罪也，由得渠百般追索，萬般搜尋，由少尋到老，由生尋到死，空勞心智，空耗年華，一無所獲，更兼生死相搏而惶惶不可終日。哈哈，真令吾笑死了也。雖已是七、八年前事，每一想到渠吃盡千般苦頭，捱了萬般艱難，總是兩手空空，吾即大樂！海波島嶼已非吾心所記，則此圖之事若傳入江湖，人人爭寶而互相斫殺，渠如喪家之犬終日逃亡，且問渠可悔當日踢吾否？一張鬼畫符，便攪動江湖大風大浪，且兼有魚珠相混之效，此舉實天成也，吾心真大慰也！吾先受渠幾腳，後害渠一生，這買賣實是吾大賺了。惜乎吾不知其人結局，誠抱憾也。其時葛成知渠殘害吾，不嫌吾老病，尋吾護吾返其家焉。其家貧，其居狹，其人義，不問吾之來曆，隻以吾為一老丐，亦以吾為一活人，有水同飲，有食同餐。十餘日間一如是焉。吾細觀之，其人坦蕩蕩，非錢財可以動其心者。吾頗感慨，吾無以為報，遂留……”到此，這一張紙已是也寫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