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時夜色漸深，早是過了三更。桌上的油燈已經撚小。眾人圍桌而坐，把燈光遮擋得嚴實，微弱的燈光隻照在各人的臉上，身後走過兩步便覺黑糊糊的。李文彬見各人臉色沉重，自己也不知該說什麼好。寂靜之中，似聽得外邊不遠處有些微響動，似是有人在躡手躡腳的小心行走。再聽卻又沒了聲音。他一時也拿不準自己有沒有聽錯。卻見曹義對著自己點了點頭說道：“文彬兄弟，你知道我們一向隻靠氣力吃飯，都是粗人，麵對這個局麵實在是無法可想。我們也真傻，懷了僥幸，總以為皇上聖明，會忽然施恩了，赦了大哥。故此日子雖是難捱，大夥兒仍舊守在城裏，以便隨時能給大哥有個照應。日子就這般捱下去啦。隻是漸漸的城裏謠言越多，漸漸的城裏會出現陌生麵孔。想是我們城中火燒稅衙，萬人抗稅，馬堂狼狽逃命的事已傳到了外地，東傳西傳便傳出各式話頭來。我們便聽到種種說法，有的說大哥乃江洋大盜，家財萬貫，妻妾成群，花錢如流水的；也有的說大哥是山東大俠與少林武當這些佛道名門大派的掌門人平起平坐的；更有的不知從哪裏傳出來的話，說大哥專與朝廷作對，專殺官差，勾結了一幹人造反的。這麼些說法都好沒來由，卻又找不著誰個去說理，隻把我們急得不得了。更想不到的是還有人來暗中查問，找一個叫做‘王棟’的人，說是要了卻武林恩怨。真是任你想破了腦殼也想不到的事都有。那日我們經過縣衙門，遠遠便見到護衛的兵丁多了。據說是前一晚，有人居然闖入衙門內，尋了縣太爺來問大哥關在何處？結果是與守衛的官軍武士什麼的大打了一場。馬堂的幹兒灰孫子中，很有幾個被打折了手腳。嚇得官老爺們又加派了人手來看護。可見來人的手段也很厲害。此後，便陸續聽說那些幹兒龜孫子十八代王八蛋與官軍衙役一齊設計張網，要捕殺江湖中與大哥有來往的好漢。那姓羊的狗賊平日裏鼠頭獐目鬼鬼祟祟與官家勾勾搭搭，怕他會少幹了傷天害理之事？有兩次我們見到有外地人來了，自與他見麵之後便再無影跡，也不知是被他串同官家害了呢，還是自警覺走了。總之是他害了人便去換些殘羹剩菜，真是豬狗不如的東西！文彬兄弟，我們雖是見識少，但也知越見得險惡，大哥的性命難保了。
“大哥為救全城百姓舍身赴難，義行感天動地。父老鄉親大多都為救援大哥奔走，無論富貧貴賤，都是出錢的出錢，出力的出力，做得到的找門路打點官府，再無法子也在家中燒香念佛，隻求大哥得保平安。人人都知道朝廷當在秋後處決人犯，則要救大哥，已是時日緊迫了。哪知事有出乎大家意料之外的！才交七月，官家便暗中害死了大哥！那時我們還懵然不知，卻忽然聽到消息，說城西城南的幾家老字號的店東，到縣衙認領了大哥的遺體！一聽到眾口相傳都這麼說，我們真是如遭五雷轟頂呀！官家怎能如此就害了我們大哥呢？我們顧不得哭，慌忙趕去看大哥遺骸。我們到得雖不算遲，卻已有許多人早到了。大哥的遺骸已經收拾好了，身上蓋了一幅大白布，隻露出臉容，臉色卻是慘白。這一瞬間我便明白，大哥是真的去了……那時大家都默然站立，隻眼中垂淚。也不知過了幾多時候，才有一個留著長白胡子的老人家說，總該是為大哥辦理後事方為第一要緊的事。在場眾人都點頭說是。一議論開來，便有富戶出錢，買上好的棺木收斂大哥，選一塊風水好地安葬。眾人便都說理當如此。我們幾個兄弟又說，大哥尚有老母在堂，妻弱女稚，當得捐錢贍養大哥的家人，為大哥一盡孝心，此事有錢出錢，有力出力。大家亦齊說理當如此。許多開店的當場便認捐了銀兩。商議了許久，我們總覺得還是缺了些什麼似的不踏實，一顆心隻是沒有個著落。當時一個讀書人模樣的中年書生說，王朝佐義士乃千古難見的真英雄，抗稅舍生俱為百姓，正宜建廟，永垂紀念，亦使天下知我臨清民心。這一番話真是說到我們心裏去了！當時周圍怕也有得幾百人，都是一片讚同之聲。便有人當即認捐，五十兩的也有，六十兩的也有。我們身上並沒有幾個錢，各人自找遍了身上，都隻有幾個銅錢，合起來也隻毫厘之數。錢雖少，卻是我們的心意，”顧石頭插話道：“誰個也不會嫌少了。當時窮兄弟正多，隻掏得出十個八個銅錢的真有不少人。我們捐的是心意，誰個敢小看我們！”曹義接著說道：“是呀，幾百個人當場湊了一些，後來又有人陸續捐贈，一兩日功夫便湊足了錢了，又請風水先生看了，擇了吉日便動工建廟。那日廟剛建好，塑了大哥的神像供上，便有個老和尚到來，很老了，須眉都白了，身上的和尚袍已看不出原來是什麼顏色，總是很舊了，人也不高大。他進了廟，也不問人，隻對著大哥的金身合十，聽得他口中喃喃說話，想是念經，卻又有些不像，間中有幾句不是徒兒不是師傅救人一命七級浮屠重建廟宇的話，斷斷續續聽不清楚。忽然便哭，哭了三聲，我們看他淚水直流下來，隻覺得心中酸楚。他忽止了哭聲，卻又大笑三聲，說，和尚不哭，當為你高興才是。當時大家都說，這老和尚又哭又笑，怕是個瘋僧。但他如此年老，怕是有來頭的，他又敬著大哥，大家便都恭敬對他。這和尚後來叫我們拿了筆墨給他寫字，‘英雄肝膽，菩薩心腸’這八個字，便是這位老佛爺留下的。寫得出這八個字，人人都知道老佛爺大有來曆了。老佛爺寫完字就走了。大家都說這八個字正是大哥一生寫照，便請人刻了做對聯，掛在廟門兩邊。文彬兄弟，這‘俠義王廟’新建好了十來天，天天香火繁盛。臨清城中，除了那些個烏龜王八蛋，誰個不感念大哥的恩德呢？”卻聽侯俊歎氣插上說道：“唉，不知你們有沒有留意，當日便有那一般人似鬆了一口氣一副什麼嘴臉……終須有人死了眾人才得保命，隻怕許多人口中不說，心裏實是早就想隨便哪個死了好自己平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