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足不出戶,隻在家中胡想。那日,家人進來領我去見父親。父親問我這一向怎樣,我回答看書習字。父親說凡事都應放得下,我便說再也不想其他了。父親後來說:‘你考了一場,是名落孫山。家中隻你一個男兒,門戶的事,自由你來撐持了。平日裏沒事,正好讀書,揣摩時文章法,再下場去考一考。’我已考了一次,對那囚籠般的號舍是避之唯恐不及,實是不想再去,便說:‘大人在上,孩兒是不想再去考……’還未說完,父親便道:‘男子漢大丈夫,總得尋一個堂堂正正的出身。你天資聰穎,實是可造之材。怎的自暴自棄,甘於流俗?考一次不中,再考一次也就是了。倒上去八九十年,正德甲戌年狀元唐皋,便是考到四十六歲才中的。那唐皋才思敏捷,文不加點,自以為一考即中,哪知屢屢困於場屋,倒被鄉人作歌唱了來取笑。那唐皋聽了,不但不氣餒,反更激起了必中的雄心,在自己住處牆上寫道:“愈讀愈不中,唐皋其如命何;愈不中愈讀,命其如唐皋何?”有這麼一股狠勁,他果然中了。季卿,你要下狠心才是啊。’我說:‘孩兒的心神很亂,看書也常常想到別處去。’父親的臉色有些變了,問:‘你還在想秀華嗎?’秀華便是她的名字,師弟你是一定知道了的。我說:‘不想了。’父親大聲說道:‘那好極了。大丈夫何患無妻!你功成名就,自有名媛淑女與你相匹。秀華入宮,那是天數,再想無益。人力不可回天,你須回過頭來才是。再說天下女子,或賢或淑,容顏各別,美醜有差,其實相去不遠。說到善解人意,倒是秦淮河畔,瘦西湖旁,多有可人意的當紅阿姑。手持千金,可解萬愁,我兒實不必太執著了。’我想,她是清清純純一個好女子,怎的與那些賣笑生涯的風塵女子比了?卻是不敢說話。父親見我臉色不好,忽然低下聲來說:‘季卿,你須得抖擻精神,重新振作。往日裏你是神采飛揚,怎的會變得如此萎靡不振?難道一個女子,便比父母更重,比你前程更重,比你自身更重嗎?’我想到與她青梅竹馬,想到她一顰一笑,口中竟說出話來:‘是呀,誰個更重呢?’父親呆呆的看著我,忽然慢慢的跪在地下,仰了頭對我說:‘季卿,為父給你跪下了。考取功名方是正經。若再沉迷下去,永無寧日。季卿,你就再去考一場,你不答應,為父便不起來了。’我是怎麼了?父親竟跪在我麵前?我被嚇呆了,一時間竟是不會再想,也不會說話,隻看著父親跪在地上。等他說完了,才明白大事不好,怎能讓父親跪在自己麵前!那時頭腦一遍昏眩,心跳如打鼓般一下響似一下,隻想我要死了,我該死了,跪下的該是我,就是斧鉞加身,也不能讓父親這般跪著!我慌忙跪倒,雙手扶了父親往上一送,父親便站了起來。我跪在父親腳下大哭說道:‘大人在上,逆子自知罪孽深重,萬死莫贖。但求大人重責!逆子當遵大人吩咐。請大人息怒。’父親被我高舉的雙手扶定了,掙了一下掙不脫,隻低了頭看我,說:‘你去考一個功名回來。大丈夫戰死沙場,馬革裹屍事也等閑,總得幹出一番事業。“長風破浪會有時,直掛雲帆濟滄海”,這詩句你從小便讀。這方是轟轟烈烈的事。你去考,考不中不要回來見我!’父親說話的聲音漸漸大了,我隻低了頭應:‘是,孩兒遵父親之命,這就去考。若考不取,再無麵目見父母兩位大人。’父親伸出雙手,搭在我的肩上,怒氣似一下子平息了。我不敢做聲,不敢抬頭,聽他長長歎了一口氣,說:‘起來吧。我心也亂得很,但求你想得明白。且盼上蒼垂顧了。’
“我便日日在房看書。那都是看過的,朱子程子的話再也讀不進去,便從身上取出鴛鴦戲水圖來細看。撫著那暖暖的絲線,看著那鴛鴦似乎要遊到我手上來,心中便吃一驚。我知道再考一場也是枉然,我是考不中的。我也知道不去考一場是萬萬使不得,那會叫父母傷心至極。我必得去考才對得起兩位大人。我去考了,兩位大人便放心了,高興了。父親跪在我麵前,母親抱了我痛哭,還不是要自己做一個男子漢大丈夫?但看著她入京離去,想見一麵而不可得,也難於稱作男子漢大丈夫。
“那一年有什麼喜慶了?我已記不真切,卻是多開了一科。家人整治了行裝,父母便催我再進考場。母親給我用銀圈束好了頭發,又重新縛一縛我腰間玉帶,笑著說:‘精精神神的,也教娘親歡喜。’我卻知道娘親笑得很苦,心裏比哭還難受。我拜別了父母,跟著家人上路,父親的話仍在我耳邊響著:‘考不中,就不要回來見我!’難道就真的不回家見父母?她進了皇宮見不著了,父母又不能回去見了,我在世上該如何是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