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核子家園
傅國中醒了。他感覺自己曾經縱身跳進了無緣無底的黑洞，濃黑濃黑的霧彌漫著把他溶化了。大約清晨時分，陽光從看不見的地平線上激射進來，照亮了身邊虛無縹緲的、離奇古怪的夢。是白色的夢，夢中的自己，沒有軀體，沒有重量，灑灑脫脫，如雲遊鳥翔。想像之中，還可以伸手撥開夢裏的縫隙，宇宙便盡收眼底，大地遙遠而渺小。那是大學一年級歡快的野營拉練，幾個人擁擠在足有四五十攝氏度高溫的吉普車前蓋下麵，拆卸那些熱熱燙燙的化油器零件，滿手的油汙不時抹在臉上、鼻子上……。那是中學學農勞動時的烈日曠野，一桶黃豆為菜、一桶綠豆稀飯為湯、一桶窩頭為食，一口咬下去，“咣當”一聲掉進肚裏，像是學工勞動時大號工具扳手掉在車間的水泥地上一樣……。那是孩童時代第一次學遊泳的溫泉水池，嗆水之後，滿鼻子的火藥味，仿佛鼻孔裏被塞上了辣椒……。這裏，又是可以憑借自己的意誌，可以隨意控製的想去的地方。藍天之下，雲海之上，星宇之間，宇宙奧妙盡收眼底。漸漸地，夢淡了，凝固了，自己仿佛剛剛從一個永恒的環境中清醒過來。明亮的陽光，暖洋洋地照在身上、臉上，晃得人睜不開眼睛。
傅國中盡力眯縫著雙眼，轉動眼球，掃視四周。原來自己仰躺在輕盈、寬鬆、溫暖的被子裏麵，白色的枕頭、白色的被子、白色的軟床、白色的牆壁、白色的天花板，甚至窗簾、窗簾盒板、盒板後麵的暖氣管都是白色的。這裏是什麼地方呢，是基塔星，是水晶星，也可能是地球吧？因為，隻有在地球上，才有過四下裏看起來這麼幹幹淨淨的像醫院病房一樣的房間。整個屋子的輪廓棱角，逐漸明晰、清楚了……。傅國中想坐起來，但是，很快看到自己的嘴和鼻子被一個吸盤式的東西籠罩著，新鮮的、濃鬱的空氣流暢進來，充滿了海洋潮濕而鹹澀的氣味。他想喊出聲音，但是，咽喉像棉花一樣柔軟無力，難以動作。
這時候，眼前晃動著一個人影。
仔細看清楚了，是一位楚楚動人的白衣天使，身著白大褂，頭戴白色護士帽，白色大口罩上麵，兩顆紫葡萄般明亮、晶瑩的眼睛，在黑色的、長長的睫毛下麵，一眨一閃，柔情似語，眼睛裏麵放射著月亮般溫柔、嫻靜的光芒。
看到傅國中醒了，白衣護士習慣地摘下口罩和帽子，一頭濃密的黑發瀑布般散落下來，齊齊地遮擋住了寬亮的額頭和圓潤的耳垂。溫柔的微笑，洋溢在紫黑色的眼仁裏麵，洋溢在寧靜而明媚的圓月般的臉龐上，然後，她一手展開托盤裏的熱手巾，另一手摘掉傅國中臉上的吸盤，嫻熟地把傅國中的臉擦幹淨。
傅國中心裏感到溫暖如春的熱浪從臉上湧遍全身，靈魂裏麵全部的神情意誌，舒暢得不由自主地四下裏擴散、輻射開來。他感激地看著對方，差一點喊出聲，是克林娜！那眉尖兩顆米粒狀的、明顯的黑痣。
你是我的月亮，
來自天國的邊疆。
追尋錯逝的時光，
執著清香。
不不，是文娟，那鬆弛下來的時候長長的、黑黑的眼睛，和眼睛下麵柳葉般寬廣的、美麗的眼瞼。熱淚即刻模糊了傅國中的視線。他回想起大學一年級，第一次看見文娟的時候，那發自內心深處的激情和驚訝。世界上居然有這麼好看、這麼善良、這麼聰慧的女孩子，他永遠永遠地傾倒了。
你是我的月亮，
站在地球的身旁。
擁抱大地的銀裝，
遠古流芳。
傅國中再次睜開了眼睛，讓湧上來的淚水倒流回去，哽咽著，鹹鹹地吞咽到肚子裏。因為他很快地判斷出來，眼前這位俏麗的姑娘，根本不是文娟，文娟從來沒有當過護士。是克林娜！
你是我的月亮，
玉染心靈的海洋。
追逐團圓的夢想，
從不仿徨。
傅國中記得，第一次凝視克林娜的時候，她那文娟般的微笑，陽光一樣穿透過來，使他心裏一陣陣的顫抖和詫異。在宇宙間，在基塔星上，竟然有一位和文娟一模一樣的才女。但是，他再一次咽下鹹熱的淚水時，覺得眼前這位亭亭玉立的姑娘，這麼年輕，根本不是克林娜。
這時候，麵前又走上來兩男兩女，同樣是護士般的裝束，穿戴得清淨如雪。他們齊聲說道：“公主，國王請您赴宴。”
公主臉上仍然充滿著微笑，轉過身去說：“大家辛苦了，整整一年了，終於可以出院了。”
幾個人圍上來，幫助傅國中換下病號服裝，在貼身背心外麵穿了一件淺褐色的長袖襯衣，把袖口扣緊，攔腰紮束在淺白色的、寬適的休閑長褲之中。
公主上下打量了一番傅國中，滿意地點點頭，笑眯眯地招呼大家，通過白色而豪華的房間，一起來到陽光明媚的花園裏。
傅國中回頭看看房子，那是一座具有尖尖的、錯落有致的閣樓屋頂的兩層別墅。紅磚綠瓦的顏色非常分明，上下兩條白色窗沿之間，空心、透明的鋼化玻璃門窗無框無架，一直開落到地麵。陽光下，整個建築顯得格外富麗堂皇。放寬視野，周圍散落著一幢幢類似的別墅小樓，掩映在鮮花綠陰之中，海市廈樓般若隱若現。轉過身來，細竹密林之間，鑲砌著珠光七色珊瑚寶石般的幽腸曲徑，七拐八轉，直通前方一望無際、蔚藍色的大海。穿過竹林間的小路，來到陽光下輝煌耀眼的沙灘邊，放眼再望，碧藍清澈的大海，平靜安詳，倒映著萬裏無雲的藍天和藍天上一輪似火的太陽。
空間，
熔於驕陽燦爛的絨默裏。
公主戴上寬寬的條狀太陽鏡，脫下白大褂，順手交給了隨行的四位男女護士，請他們留步。她轉身拉了傅國中的手，踏著細軟的沙灘，大口呼吸著鹹濕清爽的空氣，沿著海邊，迎著太陽，向南走去。
時間，
流入皓月靜謐的羞澀中。
傅國中沉浸在對方青春的芬芳和香鬱之中。但見公主氣色飛揚，上身穿著一件黑色彈力短袖緊身衫，下穿一條白色遮膝健美半短褲，孩子似的張開雙臂，甩動著一頭秀發，歡跳著向前奔走。乳白色的運動鞋在沙灘上流下了一個個淩亂而調皮的腳印。
絕望的上帝，
虔誠地按下大爆炸的啟動鍵鈕。
傅國中漸漸回憶起來了，就是眼前這位可愛的公主，曾經一次次陪伴著自己，在這片海灘上漫步、休養。那些飄浮在腦海裏恍恍惚惚的夢，漸漸地浮現在眼前。
圓滾滾的月亮，從偉麗而寧靜的大海上一點點跳出來，又大又亮，泛著粉紅色的臉蛋，在深藍色的、絲綢般的海麵上，拉出長長的、微波淩淩的影子。天空也是深藍色的，清澈無瑕，東方遙遠的水天相接之處，分不清楚海水和天空的地方，被月亮染紅了一大片。這輪月亮的正麵，也和地球上看到的月亮一樣，三塊暗褐色的月海區域，構成了一幅少女俯視大地的、憂傷的麵容。傅國中和公主端坐在藤纏花繞的翡翠亭裏，一邊欣賞著海上的滿月，一邊品嚐擺滿在花格桌布上的鮮果蜜桃。
成天就地時，
泥塑的太陽和玉雕的月亮，
被春雷的震撼，
驚醒晝夜相間的兩廂癡情。
天上，已經有兩顆小行星在眨眼閃爍了。在難以確認的四周方向，若有若無地傳來悠揚的長笛短簫之聲，繚繞不絕。這時候，夜色下的潛水港，沉浸在幽幽的朦朧之中，伊甸園般安然、神聖。
傅國中看到公主，仿佛千千萬萬年以前便似曾相識，她的笑容，像月光一樣燦爛而親切。傅國中想起了地球上的文娟，此時此刻，她一定也在欣賞著這如畫、如歌的月亮。她還記得我嗎，思念我嗎？對傅國中來說，這場沒完沒了的、突如其來的宇宙航行，充滿了奇妙和驚險，使得他陷人了從未體驗過的無奈和絕望之中。進人到宇宙乾坤裏，失去了自由，完全不能依靠自己的力量，擺脫目前的處境。但是，卻在轉瞬之間意外地遇到了和文娟幾乎一模一樣的克林娜，以及和克林娜幾乎一模一樣的公主，她們仿佛就是一個人，一直陪伴在自己的左右。
白天，
月亮消失在太陽熾灼的擁抱裏。
夜晚，
太陽笑影在月亮動人的臉龐後。
月光裏，公主時而像一隻小鬆鼠，精明而好動地晃動著頭發。時而，像一個大姑娘，月亮般幽思而冷峻。等到那兩顆水珠般的小行星旁邊，又出現了兩顆更小、更暗的小行星，公主側身伸手向上指點，告訴傅國中，那是天燕座。她小時候常常坐在海邊，聽媽媽講，每年秋天小天燕飛來的故事。
傅國中按照公主手指的方向看去，果然，那四顆小行星，像一隻急速盤旋俯衝下來的雛燕。前三顆星，宛如雛燕故意偏起的小腦袋和得意地聳著的雙翅前肩。後一顆，就像驕傲的、筆直的燕尾。
永恒的一瞬間誕生，
一瞬的永恒中輝煌。
傅國中感覺這裏的全天星圖，比地球上的星空更加美麗、璀璨。這裏的星位、星象，比地球上看到的更加形象、逼真。這裏的星座名稱，也和地球上的大致一樣。雖說這裏相距地球很遠很遠，但是，在無限大的宇宙空間裏，仍然可以說離得很近很近。傅國中若有感觸地對公主說，等地球和核子星的科技水平相當的時候，他就邀請公主到地球上看看，文娟一定會把公主當小妹妹看待，歡喜得如同得到了一隻歡快的小天燕。
公主開玩笑說，那一定是成千上萬年以後了，要是能夠活到那一天，也一定是白發蒼蒼的老太太了，怎麼能夠是一隻歡快的小天燕呢。
隨後，兩人就忍不住笑了。傅國中笑得前俯後仰，公主咯咯咯笑得清脆而歡暢。然後，公主興奮地一躍，跳將起來，她要到沙灘上，到海邊，去撫摸大海，去擁抱月亮。
傅國中趕緊追上去，兩人肩並肩徑直向大海走去，津津有味地聽著濤聲裏一步步腳踩細沙的微弱聲音，身後留下了兩行歪歪扭扭的腳印。
你抿著嘴唇微笑，
海水淺濕了黑黝黝的頭發。
來到海邊，輕微的海風伴隨著潮濕的水汽撲麵而來，海浪聲更大了。公主帶領傅國中，繞開一個個大小不一的圓球狀礁石，在一塊隕石般堅硬而冰涼的、圓圓的礁石上坐下來，白細的浪花翻卷著衝湧上前來，淹沒了兩個人的雙腳。
星星般明亮的眼睛
托起一顆明晃晃的圓月。
心與心的撞擊聲音，
溶化在微波淩淩的大海裏。
耀眼的月亮，大得展開雙臂也難以抱住，仿佛還可以看到月麵周邊地帶渺小的環形山。不規則輪廓邊緣的淺褐色月海區域，明亮而清晰，它們已經不再像是月亮天使鳥瞰大地時美麗而憂傷的眼睛，那分明是月中嫦娥心頭三塊巨大的傷疤，她在向人們展示自己不遠萬裏，穿越宇宙時空，來到人間的一路風塵和困頓。她在向人們展示自己濺落核子太陽係，追逐智慧文明，一次次冒著星際大碰撞的危險，跨越行星軌道而偎依在這顆藍色水球身旁的驚天壯舉。
又隨著皎潔的月光，
躍出遙遠的海平麵。
月亮在悄悄地往上升，倒映在海麵上的長長的、明亮的影子，也逐漸消失了。月亮的體積在安靜地變小，顏色在暗暗地發青，仿佛有千頭萬縷的思緒和想法，縈繞在清清白白的光芒裏，無法表達出來，無言地看著海邊兩位癡迷的、善男信女般的閑人，借助大海的聲音輕輕地不停地歎息、歎息。
愛情的驚濤駭浪，
把我們推向這塊夢幻中的礁石。
此時此刻，另外一個月亮，已經漂浮在綢緞般褶皺的大海裏麵了。水中的月亮和天上的明月，相互反射著淡泊而寧靜的銀輝，把巨大的宇宙空間點綴得宏偉而幽長，時間似乎凝固在這水天一色、一體的液態乾坤裏了。
兩葉孤獨的小舟，
永遠擱淺在記憶中的沙灘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