範蠡浮海出齊,變姓名,自謂鴟夷子皮,耕於海畔,苦身戮力,父子治產。居無幾何,致產數十萬。齊人聞其賢,以為相。範蠡喟然歎曰:「居家則致千金,居官則至卿相,此布衣之極也。久受尊名,不祥。」乃歸相印,盡散其財,以分與知友鄉黨,而懷其重寶,間行以去,止於陶,以為此天下之中,交易有無之路通,為生可以致富矣。於是自謂陶硃公。複約要父子耕畜,廢居,候時轉物,逐什一之利。居無何,則致貲累巨萬。天下稱陶硃公。
硃公居陶,生少子。少子及壯,而硃公中男殺人,囚於楚。硃公曰:「殺人而死,職也。然吾聞千金之子不死於市。」告其少子往視之。乃裝黃金千溢,置褐器中,載以一牛車。且遣其少子,硃公長男固請欲行,硃公不聽。長男曰:「家有長子曰家督,今弟有罪,大人不遣,乃遺少弟,是吾不肖。」欲自殺。其母為言曰:「今遣少子,未必能生中子也,而先空亡長男,柰何?」硃公不得已而遣長子,為一封書遺故所善莊生。曰:「至則進千金於莊生所,聽其所為,慎無與爭事。」長男既行,亦自私齎數百金。
至楚,莊生家負郭,披藜藋到門,居甚貧。然長男發書進千金,如其父言。莊生曰:「可疾去矣,慎毋留!即弟出,勿問所以然。」長男既去,不過莊生而私留,以其私齎獻遺楚國貴人用事者。
莊生雖居窮閻,然以廉直聞於國,自楚王以下皆師尊之。及硃公進金,非有意受也,欲以成事後複歸之以為信耳。故金至,謂其婦曰:「此硃公之金。有如病不宿誡,後複歸,勿動。」而硃公長男不知其意,以為殊無短長也。
莊生間時入見楚王,言「某星宿某,此則害於楚」。楚王素信莊生,曰:「今為柰何?」莊生曰:「獨以德為可以除之。」楚王曰:「生休矣,寡人將行之。」王乃使使者封三錢之府。楚貴人驚告硃公長男曰:「王且赦。」曰:「何以也?」曰:「每王且赦,常封三錢之府。昨暮王使使封之。」硃公長男以為赦,弟固當出也,重千金虛棄莊生,無所為也,乃複見莊生。莊生驚曰:「若不去邪?」長男曰:「固未也。初為事弟,弟今議自赦,故辭生去。」莊生知其意欲複得其金,曰:「若自入室取金。」長男即自入室取金持去,獨自歡幸。
莊生羞為兒子所賣,乃入見楚王曰:「臣前言某星事,王言欲以修德報之。今臣出,道路皆言陶之富人硃公之子殺人囚楚,其家多持金錢賂王左右,故王非能恤楚國而赦,乃以硃公子故也。」楚王大怒曰:「寡人雖不德耳,柰何以硃公之子故而施惠乎!」令論殺硃公子,明日遂下赦令。硃公長男竟持其弟喪歸。
至,其母及邑人盡哀之,唯硃公獨笑,曰:「吾固知必殺其弟也!彼非不愛其弟,顧有所不能忍者也。是少與我俱,見苦,為生難,故重棄財。至如少弟者,生而見我富,乘堅驅良逐狡兔,豈知財所從來,故輕棄之,非所惜吝。前日吾所為欲遣少子,固為其能棄財故也。而長者不能,故卒以殺其弟,事之理也,無足悲者。吾日夜固以望其喪之來也。」故範蠡三徙,成名於天下,非苟去而已,所止必成名。卒老死於陶,故世傳曰陶硃公。
太史公曰:禹之功大矣,漸九川,定九州,至於今諸夏艾安。及苗裔句踐,苦身焦思,終滅彊吳,北觀兵中國,以尊周室,號稱霸王。句踐可不謂賢哉!蓋有禹之遺烈焉。範蠡三遷皆有榮名,名垂後世。臣主若此,欲毋顯得乎!
越祖少康,至於允常。其子始霸,與吳爭彊。槜李之役,闔閭見傷。會稽之恥,句踐欲當。種誘以利,蠡悉其良。折節下士,致膽思嚐。卒複讎寇,遂殄大邦。後不量力,滅於無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