殺手是不能有朋友的,殺手和殺手之間,更不能成為朋友,違背了這兩個原則,就等著無盡的痛苦紛至遝來吧。高天行不會想到,他今天早晨去接的這一單生意,無論對他今後的生活還是職業生涯來說,都是一個轉折點。
叮當作響的有軌電車,把上海灘從沉睡中喚醒。街道上的熱鬧,是從小報童的吆喝聲裏開始的,每天這個時候,頂著西瓜皮一樣烏黑頭發的小男孩,會準時從霞飛路上長長的裏弄飛奔出來,邊跑邊搖晃著手裏的報紙,把當天報紙的賣點推送出去,今天,他吆喝的內容有些沉重:“快來看啊,看東北軍分裂,王以哲身中九彈慘死家中……”
小男孩在大街上亂竄,差點撞到從黃包車上下來的高天行身上,他敏捷地躲閃開來,讓小男孩跑了過去。不到三十歲的高天行,今天穿的有點老氣,無論是身上藏青色的長衫,還是頭上戴得遮住了大半張臉的禮帽,都把他的年紀至少拉長了五歲以上,他得裝扮得老成穩重一點,這樣客戶對他的信任度能增加不少。胡同口的那家名叫惜春的咖啡店,就是和主顧見麵的地方了,他裝作不經意地看了看四下,這才推開咖啡館沉重的門。
一進來,高天行便看到迎著門口的一張桌子後麵,坐著一個衣著入時的中年人,正用銼刀修著指甲,這樣舒適的人,是不應該一大早坐在這裏的,他如果是今天的主顧,那托付的活計一定很重要,否則的話,他是應該睡到日上三竿才慵懶地睜開眼,在床上叫上一杯咖啡,慢慢地喝下去,再漫不經心地下床。高天行這麼胡思亂想著,回手剛要帶上厚重的木門,突然覺得眼前有什麼東西帶著風聲撲麵而來,他下意識地身子一閃,順勢雙指一抬,一枚飛鏢穩穩夾在了指間。沒容得他弄清飛鏢的來路,門後閃出的兩個壯漢已經朝他撲來。高天行借力打力,抽身一躲,抬手把衝在前麵的一個壯漢送出了門外。再一個回身,手中的報紙抽打在另一人的臉上,趁那壯漢扭頭躲閃的一刹那,高天行跨上一步,胳膊肘重重擊在壯漢的胸前,將其直接放躺在了地上。
修著指甲的中年人看著瞬間結束的一切,像是還算滿意,他翹著蘭花指,把手裏的銼刀揣進衣兜,一臉笑靨地拍著手,有些嬌嗔地伸出大拇指:“高兄果然好身手!”
有些娘氣的這個中年人,綽號小白鞋,十多年前便仗著一臉好皮相,投身到上海灘上偏好男色的一位黑道大哥門下,幾年時間,坐上了幫裏的第二把交椅,沒用上一年,頭上的大哥莫名其妙地失蹤了,小白鞋順理成章成了當家人。今天他親自出馬,是要看看花了大價錢輾轉找來的這個殺手,到底是不是像江湖上傳說的那般神勇。小白鞋接下的這個活計,出不得一點閃失。他喜歡這個殺手的名字,高天行,高天上行雲,想想都覺得他一定是殺人於無形間的高手。剛才的小試牛刀,果然沒讓他失望。
這一場突如其來的打鬥,讓高天行有些不滿,他知道這是雇主信不過他的本事,才擺了局來試探的。既然信不過,那就再讓他們開開眼吧,高天行掃了一眼小白鞋,轉身要走,幾個大漢衝出來,擋住了他的去路。高天行冷笑一聲,一躍而起,三拳兩腳就把那幾條大漢打倒在地。小白鞋坐不住了,拿起桌上的一把短刀朝高天行刺來,高天行一個轉身,奪過短刀,頂在了小白鞋的胸口上。
小白鞋早已經沒有剛才裝出來的沉穩,慌張地作著輯:“兄弟,誤會,完全是誤會。”
“你我素昧平生,為何要置我於死地?”高天行質問道。
“高兄,這事要怪就怪我想一睹老弟的風采,誤會了。”
高天行一把推開小白鞋,坐了下來,脫掉禮帽,露出一張俊朗的臉來,他冷冷地問道:“直說吧,白爺要關誰的燈?”
小白鞋一伸手,一旁的手下忙從懷裏掏出一張照片遞給高天行。照片上是一個小胡子的男人,西裝革履,高天行已經猜到了幾分。小白鞋讓他殺的,是個日本人。
高天行把照片還回去,問道:“時間?”
“明天早晨七點,上海北站!”小白鞋說。
高天行不再言語,拿起報紙朝門口走去。
小白鞋還在回味剛才的一幕,手下人提醒說忘了支付定金,小白鞋忙讓手下追出去,把一根金條遞給高天行,高天行瞅都不瞅一眼,隻是冷冷地說:“殺鬼子,不收錢。”
高天行殺過各種各樣的人,那些人都有一個相同點:都是惡人。拿人錢財,替人消災。高天行不光拿錢,還要問善惡,善人他不會動,出多少錢都請不動他。隻要得了這樣的音訊,他還會設法通知要殺的人躲避出去。這次接到小白鞋這趟活,他開始是有些抵觸的,後來得知殺的是日本人,這才應下了。高天行從心底裏佩服那些打日本的好漢,比如報上被殺死的王以哲,盡管因為抓過蔣介石,很多人把關東軍當作土匪,可高天行不這麼認為。他始終隻相信一點:兵也好匪也罷,誰打鬼子誰就是爺們。說到日本人,高天行的血就往外湧。他平生最恨日本人,恨不得把所有在中國土地上無惡不作的小日本全部殺光。
想到日本人,高天行的腦子裏就會閃出那段讓他痛苦的往事。高天行本是山東濟南人,小時候,父親開著一家鏢局,威震江湖。當時鏢局裏有一百多號人,個個身手不凡。而作為鏢頭的父親,卻因為秉性耿直,得罪了日本人。民國十七年,濟南發生了“五三慘案”。當時的中國,小鬼子屢屢挑釁,國軍被逼還擊。可是在交涉的時候,小鬼子竟然殘忍地割去了前去交涉的蔡公時的耳鼻,然後又給槍殺了。短短一天,整個濟南城就被小鬼子焚殺了一萬七千多人。於右任先生為此還寫下了十七字詩:此鼻此耳,此仇此恥!嗚呼!泰山之下血未止!
那是冬天,鏢局所有人傾巢而出,去鄉下為外婆祝壽。本來是一個喜慶的日子,卻不想成為了高天行人生中最悲慘的一日。一百多號人披紅掛綠,吹吹打打地來到城外的小樹林邊時,早已埋伏在樹林裏的日本人突然開槍,十幾挺機槍從四麵八方掃射,子彈像雨點一樣密集。年少的高天行看到子彈射穿了父親的身體和他胯下的白馬,射爛了母親坐著的轎子,射死了高家上下百十號人。除了高天行藏在轎夫的身體下麵躲過一劫,其他人無一幸免。
黃昏的時候,高天行從死人堆裏爬了出來,他有種天塌地陷的感覺。他順著小路一直走,一路乞討,後來在火車站爬上了一輛煤車,稀裏糊塗來到了上海。隱約記得父親的一位舊知在杭州也開著鏢局,高天行便找了去,念及舊情的師傅不僅收留了他,還把一身的武藝也傳授給了踏實能幹的高天行。鏢局因為一次意外的失鏢賠償,再難維係下去,隻好解散,高天行的一身好武藝,卻被老客們記下了,有了什麼冤仇,都願找他來擺平,一來二去,他在江湖上也有了些名聲。但是為人不知的是,高天行還有一份隱身的職業,是一家善慈學校的體育老師。
高天行已經記不清他到底殺了多少敗類。這一次,小白鞋讓他殺的是日本人,他有些興奮。然而,此時的高天行並不知道,這次的刺殺,竟然是一個巨大陰謀的開始。
彼時的大上海,有兩個年輕殺手名震江湖。一個是高天行,另一個叫任非常,是無疾中西醫診所掌櫃任海龍的養子。高天行殺人要問個善惡是非,任非常卻隻管殺人拿錢,不管善惡情仇。在任非常看來,世界上沒有好人與壞人的區別,隻有該死的人和不該死的人。該死的人,他送他們上路。不該死的人,他與他們相安無事。
如果第一眼看過去,沒人相信任非常會是個出手敏捷的殺手。他言談之間總是一副吊兒郎當的樣子,誰都覺得這是一個不務正業的富家公子。因為出眾的長相,任非常的女人緣極好。他時常和上海灘那些名門閨秀一起花天酒地,並且習慣於斜挑著腦袋,用鼻子尖看人。總之,這是一個目空一切又痞裏痞氣的家夥。
任非常的養父叫任海龍,五十來歲,曾是同盟會成員,早年在日本曾與日本黑龍會共同保護過孫中山和宋教仁。宋教仁遇刺之後,任海龍對國民黨大失所望,自此便隱匿江湖,原來在沈陽開了家診所,一年前因為殺了兩個到診所鬧事的日本人,舉家搬到了上海,開起了無疾中西醫診所。診所的生意不慍不火,遇到掏不起藥錢的窮人來看病,任海龍不僅不收診費,就連藥費也免了。
在高天行接到刺殺任務的同時,任海龍也接到了一封神秘來信。任海龍匆匆讀罷信件,陷入沉思,這件事僅憑他一己之力,還真是沒有十足的把握,畢竟年過半百了,腿腳有時候真的跟不上心思快,明天打主力的隻能是兒子任非常了。他在診所喊了半天,也不見任非常的人影。任海龍知道,這個性格古怪的公子哥,一旦閑下來,就隻會在外麵花天酒地,惹是生非。
任海龍猜得沒錯,此時的任非常正坐在一家飯館裏,用一條白手絹擦拭著一把“梳子”樣的東西,麵前的桌子上放著一個酒壺。他的眼神不時飄向不遠處的一張桌子。那張桌子前,坐著一個打扮入時的年輕女人,她一邊優雅地吃著東西,一邊盯著桌上的報紙。女人不經意地抬頭朝這邊望了一眼,目光恰好與任非常撞上。女人優雅地笑了笑,用手絹抹了抹嘴,起身要走。任非常起身剛要上前去搭訕,卻不想有一個男人搶先一步走到女人麵前。
“滿優小姐!”男人熱情地打招呼。
任非常悻悻地坐回到椅子上,他拿起手裏的“梳子”,不緊不慢梳著頭發,“梳子”的一側閃爍著幽冷的光。他看著那個男人,眼神裏滿是冷漠和不屑。一隻不知好歹的蒼蠅在任非常眼前飛來飛去,像是要成心給他添堵,任非常突然把“梳子”拋了出去,刹那間,“梳子”張開,變幻成一把精致的蝴蝶刀。蝴蝶刀打著旋飛了出去,又帶著風聲回到了任非常手裏。與此同時,一隻被削成兩半的蒼蠅落在桌子上。
旁邊的人都嘖嘖驚歎。那個叫滿優的女子也回過頭,卻不知大家都為何驚歎。看到滿優和那個男人要走的樣子,任非常站起身,付了錢,先從飯館裏走出來。迎麵,有幾個穿西裝的男子朝飯館匆匆而來。任非常與他們擦肩而過的瞬間,他分明感覺到這幾個人身上帶著的一股殺氣。任非常閃到一個隱蔽處,看著那幾個人四散在飯店門口。
少頃,滿優果然和那個男人一起出來了。男人站在路邊招手要黃包車,跑過的幾輛車上都有人。那幾個穿西裝的男子漸漸圍攏過來。為首的男子用日語對手下說了幾句什麼話,幾個人朝著男人圍攏過去。男子發現情況不妙,拉著滿優跑進了一條胡同裏,後麵的人緊追不舍。男人慌忙拔槍,還不及拔出來,槍卻已經響了,男子的眉心出現一個硬幣大小的血洞,他在滿優的驚叫聲裏轟然倒地。
滿優癱坐在地上,臉色蠟黃。為首的西裝男子用日語吩咐手下,不要留下活口,說完轉身走了。身後的西裝男子端著槍對準了滿優,滿優不住地往後縮著身子。正在這千鈞一發之際,一把蝴蝶刀帶著風聲呼嘯而來,隻見寒光一閃,西裝男子的手槍已經落地。緊接著,任非常一個閃身來到滿優麵前,一把拉起她就走。
沒走出多遠的日本男子聽到動靜,回身射出一槍。子彈隨著一道火光,像顆流星一樣朝任非常的身後飛來。這時,一塊飛石半路衝向子彈,子彈將飛石擊碎,彈道卻已經發生了變化,子彈射在牆上迸出火花。日本男子一愣,隨即慌忙逃走。任非常轉頭看去,一個身影飛快地閃過了胡同口。
任非常顧不得多想,拉起了地上的滿優。滿優感激地衝他鞠了個躬,轉身跑開了。任非常低頭,看到地上有一塊花手絹,正是滿優在飯館裏用的那一塊。任非常撿起手絹,送到鼻子底下聞了聞,一股沁人心脾的香氣,讓他頓感整個身子都酥了起來。
任非常走出胡同口,看到街邊的餛飩攤上坐著一個人,正在平靜地喝著碗裏的熱湯。憑著直覺,任非常認定剛才在胡同裏救了自己一命的應該就是這個人。這個人正是高天行,剛才,也確實是他出的手。